那年深秋的一天,黄老师的老伴绕道县城坐上公共汽车,在我们公社所在地附近下了汽车后,再步行五六里地,赶到学校来照顾黄老师。原因是,距离中考只有两个月了,为了让我们学校有史以来的第一个初中毕业班能够确确实实地考出个样子来,大队里给了我们班几位任课老师几十斤粮食补助,黄老师因此将近一个月没回家。
那天下午的自由活动时间,我和我们村的几位大龄同学到黄老师的宿舍看他的老伴。
黄老师的单间宿舍在我们学生宿舍西边,一墙之隔。宿舍里,陈设非常简单:靠东墙铺一张单人床,靠北墙的两只方凳子上,放一只盛放衣物的旧木板箱;南墙上,挂了一面并非很大的“穿衣镜”;门西侧朝阳的窗台下,有一张半新不旧的三抽屉办公桌。除此之外,好像并无长物。
黄老师的老伴慈眉善目,是一位极普通、极可亲敬的农村母亲:五六十岁年纪,中等身材,不胖,也不很瘦;一身常见的农村老年妇女装束——月白色偏襟上衣,黑色支贡呢裤子,一双尖尖的小脚,裤管与脚面相连处,扎了带穗儿的黑色扎腿带子……很整洁,也很利落。据说,黄老师的老伴较黄老师小两三岁,或许由于长期操劳,看上去的年纪反而要比黄老师大些。我们进去时,黄老师的老伴正坐在床沿上,非常仔细地朝手里的那件白衬衣领口上打量,面前的白色搪瓷盆里,有几件待洗衣物……黄老师老伴手里的那件白衬衣虽然很旧了,但依然整洁,黄老师经常穿它,只是领子折迭处,上面的一层隐隐地绽开了一道细缝。黄老师的老伴那样认真地端详它,大概是在琢磨着怎样缝补才可能美观一些吧!
“孩儿啊,快进来!”见我们几个在门口有些犹豫,老人既热情、又和善地朝屋里招呼。
于是我们几个一窝蜂地跑进去,我靠桌边儿站着,他们几个则挨着老人并排坐在了床沿上。看到盆里有待洗的衣物,那位年龄较大的女同学端起盆来说:“我去洗衣服!”
“——闺女,那可不行!”老人一伸手,把那位同学重又拉回床沿。
“都是黄老师的学生吗?”
我们几个几乎异口同声地说是。
“……黄老师厉害吗?”大概看我们有些拘谨,老人非常和蔼地问。
他们几个互相看了看,笑了笑,没好意思出声。
我想了想,说:“也厉害,也不厉害……”
老人慈爱地朝我笑笑:“孩儿啊,多大啦?”
“虚岁十五,周岁十四……”我有点不好意思。
“十五啊……快朝这边来来,让我看看……”
我很顺从地站过去,老人差不多是把我揽在了怀里上下打量一番:“孩儿啊……真是,比俺家小四子还小一岁呢!——他再厉害,造他反!”
“呵呵……造谁反哪!”话未落地,黄老师乐呵呵地走了进来。
我们几个赶紧笑着给黄老师打招呼。
“造你反哪,看你还厉害!——这孩儿,比咱家小四儿还小呢……” 黄老师的老伴贤惠地看着黄老师,暖暖的话语里充满慈爱。
“这孩儿……”黄老师以其平日里少有的口吻说:“不调皮,学习肯用功,就是有点好翘尾巴——你们这几个数你考高中希望最大,不敲敲,能行?!”
“——孩儿啊,那可不能骄傲!……俺家小四儿——你叫哥吧,你黄老师对他可严哩!……家在本大队吗?”
“不,在东边那个大队,离这儿五六里路。”黄老师很认真地接下来说。
“——也家访了?”
“那还能不去?——上个学期……”
上学期快要结束的时候。那天下午放学后,不知什么原因,我跟几个同学路上贪玩了一会,到家时,黄老师正在院子里与我母亲说话。我心里咯噔一下,但看到黄老师那么高大的个头吃力蜷地坐在小凳子上,便不顾一切地搬过一条高凳子要黄老师坐,而母亲却说:你老师说他喜坐小板凳……后来,黄老师在班上谈起礼貌问题时说,讲礼貌一定要注意从小事做起、从细节做起,譬如到别人家里做客,主人坐矮板凳,我们就不要坐高板凳……
我于是恍然大悟:那天,母亲一边做针线一边同黄老师说话时,的确坐的是小板凳!
“——我这老嬷嬷,很能吃苦,也很会疼人……全家老小都是山芋干煎饼、山芋稀饭,唯独我这不干活的小老头儿,一年到头纯小麦煎饼……”
黄老师半是调侃、半是认真的话语,打断了我的回忆。
“你是咱家吃国库粮的功臣啊……除了星期天急急火火地回家一趟,谁能见你几回影儿?就差你孙子、孙女儿不认你这老爷啦!——家里怎么都行,你都转眼六十岁的人啦,路又远,还跟年轻时一样在外头疯……”。
老伴的话,有埋怨,有关爱,显然也有点儿挖苦,但是应当不假。因为黄老师曾经不只一次地跟我们说过,他家也在农村,三个儿子一个闺女,上边还有老人。因为黄老师常年在外,孩子小的时候,他那一大家子的里里外外,全靠着老伴儿掂着一双小脚操持。
“老嬷嬷啊,再坚持一下吧!你看这些孩子多可爱——等我把这个班送走了,一准儿调回去!”
“——你啊,到哪儿哪儿可爱,就家里不可爱!”
“哈哈哈……”黄老师开怀大笑:
“老太婆不给面子,——尽揭短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