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高大吉睡到下半夜就醒了,昨晚灌下的半斤古槐大曲酒已随着他大口喘息挥发的差不多了,闷在胸中的憋屈给酒精带跑了不少,胸腔里舒服多,但头还是有些疼。 他想再迷糊一会儿,毕竟刚鸡叫三遍。可是,那幽幽而熟悉的小调又由远而近,高大吉知道是崔老先生又下湖开荒了. “饱汉不知饿汉饥, 骑驴不知步撵的, 你敢成不着急, 唉嗨呦,你敢情不着急。” “一年到头都起得这么早,就不能多睡会儿!”抱怨中带着爱怜。 “丝瓜一老一肚种, 豆角一老两面皮, 小奴家我正当时, 哎嗨呦,小奴家我正当时······” 高大吉嘴角挑了一下,有点窃笑。歌声也随着崔老先生渐渐远去。 短暂的顺畅之后,高大吉脑子又回到昨天那个气事上来,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从侄子高小棒那里要回四万块钱,买材料,雇人工,刚刚动工,说拆就给拆。,不但钱损失了,面子也给丢尽了。高家村的人都知道他高大吉是最要面子的,做事中规中矩,为人知老知少,他与村上人发生的争执十有八九是因为面子上的事,很少是因为钱财的。 那满地的碎瓦烂砖又浮现在他脑海里,他心里更加添堵,狠狠地叹了口气。“龟孙子!不是天天喊支持致富吗,就是这样支持的!”他不自觉地嚷了出来。 二丫给他嚷醒了,扭过身来,把白白的胳膊放在他的胸上,“算了算了,别净想那些破事,不给盖正好,还不如把钱给小棒放贷,少操心,还来钱快。” 高大吉没理她。 “盖多了,活也多了,你想把我累死呀。成心想把我变成黄脸婆!”气话中带着娇嗔。 高大吉还是在生闷气。 “气多了伤元气。要是‘家伙’不行了,我可要出去找小伙子了.”二丫边拿话逗他,边往他身上爬。 这可是二丫常惹高大吉高兴的拿手好戏,要是过去,高大吉肯定顺势搂在怀里温存一番。哪知这回不行了。高大吉一把推开她,“没有王法了,我偏要盖!”说着爬了起来提着裤子靸着鞋出去了。 “死鬼,犟种!”二丫边骂边缩回被窝睡了。 高大吉走出门时天已亮了。阴历九月的天气已有点凉意,门前鸡场墙边的臭菊开得正艳,边上的柿子树上已结满小灯笼似的柿子,已有几只鸟在树上偷食熟柿子的汁水。高大吉捡起一块石头猛扔过去,“我让你单管软的捏!”鸟儿便扑愣着飞了。 他站在门口向东望去,太阳刚刚升起像个新生命似的,生机勃勃,麦苗绿油油的,沾满了露珠,晶莹透亮。但田野已不是一望无际了,二十年前高大吉的家两面环田。可眼前呢,向东不远已是一片厂房,有的冒着黑烟,有的墙已垒好一二年,但到现在也没加个屋顶.有的建好的厂子里除了看门的老头和狗之外就再没有什么能喘气的了。周围几条笔直的水泥大道偶尔有车驶过。夏秋两季,老百姓都在上面打谷晒场。向南是离高家村有二里地的鸡窝庄,这二里地已 四十多年前,他还十来岁光景的时候,村东可是十里不见庄的土地,那地可是插勺就能舀饭吃的好地。 高大吉父亲是庄上使牛的好把式,他常站在家门前看父亲耕田耙地。父亲脖子上挂着牛鞭,一手牵着牛绳,跟在耙后边。迎着秋阳,牛慢悠悠地走在前,父亲眯着眼慢悠悠跟在后。寂寞时,便打起了猎嘹,啊——咧——哎——嗷,或急或缓,或高或低,或悲怆或喜悦,若断若续,不绝于缕。既是怕牛孤单和牛的交流,又是在排解心底的寂寞和生活的艰难,流淌出了父亲的喜怒哀乐。那可是农民心底最原生态的曲谱。只有看哪头牛走慢了,父亲才停下来,“啊——噢”一声,声音由高到低,再在空中打个响鞭。他是舍不得真打牛的,只是虚一那懒牛便使劲向前拉耙 高大吉成人后也曾到田里试图吼出父亲那一嗓子漂亮的猎嘹,但一直没有那个味,他一直在责怪,是因为那一望无垠的土地和空廓的原野没有了,再也激不起心底情感的喷发!抑或是社会的变迁,流淌在血里那传统而质朴的东西已经消蚀,失去了直抒胸臆的底蕴。 “只准他吃红蜀黍,就不准我拉红屎。到底是谁在浪费良田!。”一种愤怒再次涌向他的心头。 “起来了”李美佳说。 “嗯。”高大吉边应着边去开锁。 “夜里没睡好?看两眼红的!”李美佳说话还像上学时一样,轻轻地。 “不是,上火!”,“ “没叫二丫泡点茵陈水给你喝。”“ “不想喝!”高大吉有点不耐烦。 李美佳看了高大吉一眼,便不再往下问。套上旧大褂,弯腰拿起水管就去冲鸡粪。 早上的活主要是喂鸡、捡蛋、冲鸡粪。高大吉绕着鸡栏转了一圈后,看了看鸡的精神都很好,便替李美佳冲鸡粪,让她去捡蛋、喂鸡。相比较,冲鸡粪是又累又脏的活。李美佳也没推辞,径直拿筐捡蛋去了。 喂完鸡,早上的活也就做完了,已近八点,是早晨的阳光最红火的时候,强烈的光线从围墙的圈眼里射进来,一道道的,好像剧场的聚光灯。光线下的鸡母们,冠子鲜红,两眼发亮,脖子高扬,啄一口食,昂一下头,咯咯的叫两声,显得无比亢奋。 李美佳打来一盆清水,正对着一个镜片梳洗。一束光线照在她的后背上。五十岁的人了,腰杆还是那么挺拔,但头发白了不少,脖子还很细腻,一身洗得发白的蓝布裤褂穿在身上还是那么熨帖。高大吉边摞鸡蛋筐边看着李美佳的背影。 “大吉哥,我回去了。”自小到大李美佳都是这样称呼高大吉。“嗷,你回去吧,顺便把几个碎壳鸡蛋拿回去吃。” “不要不要,不能每天都拿。” “横竖不值钱!”高大吉小跑几步就把鸡蛋放在李美佳车篮子里。 “吆,早上不演二人转,演什么二人拽啊!就几个破鸡蛋,值得你推我让的吗,拿着拿着。”不知道什么时候二丫到了。她这话可酸倒牙! 李美佳不好推辞了,“那我就拿着了,谢谢啦”。李美佳推车走了。 二丫似笑非笑的看着高大吉,高大吉好像偷人被抓似的,一脸的尴尬。二丫虽然比大吉小近十岁,但都是一个庄上的,大吉与李美佳年轻时那点事,二丫早就知道了。 高大吉与二丫回到家就吃早饭。早饭是煎饼、稀饭、盐豆炒鸡蛋、小干鱼炒辣椒。 大吉看是机器煎饼,有点不高兴,“不能自己推点儿糊子,烙几张煎饼自家吃.”机器煎饼和石磨煎饼味道还是不一样的。 “天还热,又吃不了多少,费那么多闲事,你就不怕把我糊弄得一身腌臜!你看还有几家还推磨烙煎饼吃的” 二丫说的不假,现实庄上闺女媳妇没几个会烙煎饼的。十来岁以下的小孩儿没几个爱吃煎饼的,说是牙咬不动。但高大吉这辈人就喜欢吃这东西,松脆、喷香、压饿,搁个十天八天也不会坏,还练牙劲。 “都怕费事,赶明儿都吃方便面,连祖宗都忘了吧。”高大吉心想。 “你不在家时,西头的李正来说,准备找几个人再到镇上找墩上那块地,说找回来分给大家一起种,问你去不去?”二丫问高大吉。 “去,怎么不去!。”高大吉还在气头上。 二丫说李正找的那块地,有三百多亩,乡里从村民手里征下来,说是给招来的一个外资企业用。村里开村民动员会时,乡里的一个领导神采飞扬,说这个企业是世界五百强,建成后,能纳多少多少税,安排多少多少人进厂,大家要支持,把这件事当成自家事。大家都以为是真的,庄上的闺女小伙子,有关系的托关系,没关系的拜个转折亲,希望能早进世界五百强企业当工人,但三年下来还是白地一片,除了穿着较讲究的一个中年人在里面养了一只狗,偌大的地里再没有活物,这个中年人据说是外商老板的代表。 吃过早饭,城里开饭店的李经理来买鸡蛋。高大吉说好长时间没见到张家辣汤店的张老板来买鸡蛋了。李经理说,张老板的辣汤店倒闭了。张老板为了赚钱,偷工减料。客人不买账了,都不去他家店了。祖上传下来的百年老店,硬是活生生给他丧送了。可惜啊!高大吉也跟着惋惜。 卖完鸡蛋,高大吉跟二丫扯了个谎,说是到城里买些鸡母饮水罐罐儿,实际是到乡里找他鸡场被拆的事。 还是那位和气的女孩接待了高大吉。 高大吉边朝时副乡长办公室去边想,见到乡长怎么说,一辈子没在背后说过别人坏话,向乡领导告本家侄儿、同学、村领导的不是,高大吉觉得有点不地道。但一想到鸡场被拆的窝囊气,牙又咬得咯咯响。 时乡镇长正和下属通电话,似乎对一个工程进度不满,“我要有钱非得让大运公司干,合同就是一张纸,他要觉得没钱不能干,我换其他公司干。这是县里的面子工程,我们的书记可是在县领导前立过军令状的。要发扬超常规精神,无论如何要提前二十天完成,否则,我的乌沙帽丢了之前,我先把你撸了。还有,听说高家庄有人要上访,一定要密切注意动向”。高大吉听时副乡长把下属噼里啪啦训了一通。 时副乡长发完火,问他是不是还是那事。高大吉说高自强带人把他的鸡场拆了。时副乡长还没听他说完,示意他不要说了,说是他知道这件事了,表扬高自强主任这件事做得很好,给他下达的拆违章任务能提前完成,给全乡带了个好头,值得表扬。鸡窝庄正在拆迁,有的户趁机搞违章建设,套取好处。所以,全乡的建设要一律停下,一刀切! 高大吉有点给镇住了,但既然来了,就要把话说完。“时乡长,我的情况特殊,我实实在在想养鸡的致富的,不信,你到我家看看。” “到你家看看?,我一个乡长是面对千家万户的,不是为你一家服务的。”时副乡长有些生气。 “你拆的时候也没说一声。”高大吉低低地埋怨一句。 “你盖地时候说一声了吗?你的意思是我们错了?”时副乡长似乎更生气 “ 横竖我真的是想养鸡,也没占用耕地。不行我朝上找!”高大吉似乎无奈,又似乎生气。 时副乡长以为高大吉实在威胁他。从书架上找出两本书,朝桌上一拍:“你学学,看你违法没有。”看高大吉没说话,接着说:“不行你到法院告去,现在是法治社会!” “我没说去告你。”高大吉嘟囔了一句。 时乡长看高大吉似乎给他镇住了,他不想再和高大吉胶着多长时间。他看出这个老实巴交的农民似乎有些执着,再说这件事高自强处理得确实太粗。但答应高大吉盖鸡场了,后边可能还有更多人效法,鱼龙混杂,他的工作更难做了。能拖就拖,大事拖小,小事拖了。这么多年,他可悟出了这条真谛。 “这样吧,你说你真是想养鸡的,我让高自强再落实一下。”时副乡长态度来了个转弯。 时副乡长要通了高自强的手机,好像是高自强先问候时副乡长的,时副乡长说:“别提昨晚了,”接着捂着话筒低声说:“·····下不为例啊!你不能让我犯错误。”忽然放开手大声说:“高什么家鸡场的事,要妥善处理好,别让他老来找我,我太忙!再调查一下,看他是不是真是想养鸡的。”他放下电话对高大吉说:“高主任正在村里等着你,快去快去,我还有事要处理。”时副乡长下了逐客令。 刚到办公楼大厅,远远就看见李正带着几个来找墩上那块地的人正朝办公楼走来,高大吉怕李正说他只忙自己的事,忙躲进一楼卫生间。高大吉不是不愿意跟他们来找地,而是太耽误事,他们已经来过四五次了,都没能解决。还有一次他们找到了县上,县领导都当着他们的面给镇里打了电话,到现在还是外甥打灯笼——照旧。 高大吉趴在门缝看李正他们过来没有,时副乡长也急匆匆推门进了卫生间。没想到高大吉在这里,显得有点不自然,接着掏出家伙到小便池放水。高大吉也有点不自然,掏出烟来吸,也算有个借口。时副镇长在小便池边站了足足有五分钟,高大吉以为他有前列腺炎。撒完尿后时副乡长朝他笑了一下,便朝厠所门走去,刚到门口又折了回来,也掏出一根烟来吸。 李正他们正边下楼边叽叽咕咕争执着什么,在厠所里能清楚楚听见他们下楼来了,一会儿他们就离开了办公楼。高大吉看他们走远了,便走出了厠所,接着时副乡长也跟着他出了次所门。 到现在高大吉才明白时副乡长避到厠所不是真正要小便,而是要躲开李正他们。他们半天时间又白费了,下次还不什么时候能见到时副乡长! 高大吉出了乡**大院便紧赶朝村部去,高自强在那等着他呢。电动三轮就是快,十来里路二十分钟就到了,高大吉觉得跟过去步撵比,真是现代化了。 他找到挂着副主任牌子的门,敲了几下,没有人应声,他又喊了两声:“自强,我是你二叔大吉!”还是没人应声。看来高主任出去了。 照着门上“干部去向”牌牌上留下的电话号码,高大吉拨打高自强的手机,竟然关机了。“时副乡长不是给约好了吗,怎说话这么不算数的呢。”无奈,回家吧,隔天再找。 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