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我”与“人格” 这里有一个重要的观念。笔墨说到底是一种语言,语言是要表达精神内容的。笔墨语言所表达的主体的精神内容到底是什么呢?如果我们从倪瓒、八大、吴昌硕、黄宾虹这些代表人物来看,实际上是表达了中国的知识分子一直崇尚的人格、风范—也就是中庸、博大、坦荡、高雅的一种气韵。这种气韵既是艺术作品的趣味、风尚,也是中国知识分子的精神内核与人格理想。这就涉及到了传统价值标准的一个更深层的东西:笔墨所承载与表达的中庸、坦荡、刚正、博大的气度与内在精神,为什么被人推崇,为什么它是一种高格调,判别的标准是什么?—它的来源就是中华文化所塑造出来的知识分子的人格理想—也就是中华文化所主张的:人应该把自己培养成什么样的人,什么样的人才是真正高尚的人,这个最大的目标规导了视觉审美鉴赏中的评价标准,规定了什么样的画是好画。 这里有一个深层文化问题值得思考:西方从古典社会向现代社会的转型过程中,特别强调“反叛”,基本原因是以上帝为中心的神权社会和以自我为中心的人权社会的巨大差异。急转中有一种矫枉过正的动力机制。而在中国,宗教力量不强,没有从以神为中心到以人为中心的激变,那么在中国社会的现代转型中,传统的人格理想是不是也要被彻底否定呢? 由此,还应该谈到一个我们中国人所主张的“人格”与西方现代艺术所提倡的“自我”之间的共性与区别的问题。在我看来,二者的共性都是人作为主体的精神的集中显现;二者的区别在于:西方现代艺术表达的是“自我”,中国画艺术表达的是“人格”。自我是什么?西方哲学家萨特在其著作里非常具体、形象、精细地论述了西方人在现代文化中所指的“自我”,是孤立的、特定的个体,这个特定的个体和周围所有人都没有联系,甚至于和周围所有人都是敌对的。按照萨特的说法:“他人是自我的地狱”,因为他人的存在使得特定“自我”的自由受到限制,个性得不到发挥,所以周围存在的所有人,包括自己的亲朋好友,都是特定个体“自我”的敌人。“自我”是孤立无援的,没有人能够帮助的,由此才有西方现代艺术中所反复表达的人的孤独。人为何而孤独呢?为何在文艺复兴和启蒙运动之前就不孤独呢?因为有上帝,人可以和上帝对话,上帝是人的保护者,人才不孤独。那时,有思想问题都可以到教堂里向牧师忏悔,这一忏悔,牧师说没有关系,上帝已经原谅了你,过去的问题就不用再想了,现在可以重新做人了。因为上帝对我很好,我不孤独,因为牧师和我在一起,我不孤独。而现在牧师不那么有用了,大家也不去忏悔了,忏悔也没有什么用,由此人就变得很孤独。而这个孤独的自我,就是西方现代艺术当中的“自我”,其表现就是孤独的个人。所以,现代艺术中的自我表现大多是个人主义的,各种各样、五花八门,甚至恶心。因为自我心态一旦被扭曲,就用恶心来表达,这是西方现代艺术中的“自我表现”的自我。而中国人抒情写意的主体不是与周围没有关系的、孤立的自我,而是“人格”—?一种群体性的,有着明确价值取向的理想—不仅是同代很多人共同的一种向往,而且是很多代人共同的一种向往。正是这种群体性的理想所范导的价值取向,使得中庸、博大、清高、雄浑、超逸之气就成为艺术作品中所要表达与弘扬的精神主体。这也是为何中国画总是不厌其烦地画梅、兰、竹、菊等西方人最不理解的题材。如果说对笔墨做一个结论,笔墨是中国绘画演进史中形成的一种精英化的独特的视觉艺术语言,是一种可视的形象符号,是一种能指(语言是能指明和叙述一个东西的,叙述用的方法和语言被称之为“能指”,被叙述的东西称为“所指”)。笔墨是一种能指,能指不是目的,是为了把所指说清楚;笔墨是语言,语言不是目的,但是这个语言是精英化的,非常独特,非常有价值。而和笔墨相对应的“所指”实际上就是以儒学为主线(儒是为主的,道与释是相对为辅的)的人文传统和人格理想,是笔墨所含蕴和传达的精神内涵。 从世界范围来看,笔墨是传统中国画在演进过程中形成的形式语言方面的一个独特创造,在世界上是独一无二的。笔墨体现了中华民族文化精英们的独特创造能力,是其他民族精英文化所没有创造出来的(他们创造了另外的东西),是中国人的独创。笔墨是中国文化精英们精致的视觉鉴赏能力的标志,正如西方交响乐是西方知识精英们在听觉鉴赏能力方面所达到的高度的标志,二者的意义是一样的。 当我面对着五花八门的现代主义作品,心里思考着传统中国画的内在意蕴,深感差异是如此之大。由于文脉不同,西方人对中国文人画的内核难探究竟,但这正是我们的文化传统中可贵的潜在生长点。经过在美国生活的一年半,我对此满怀希望与信心。在大洋彼岸潜心体悟的所得是:中国绘画传统主脉的内在结构是画作、画家、鉴赏者与知识精英人格理想之间的“三角金字塔”关系;而在这个三角金字塔中,又有一个贯穿联系的枢纽,那就是笔墨。这个独特的结构,是从古希腊、罗马到欧美的整部西方美术史上所从未出现过的,也是其他地域文化中所从未有过的。这是一个中国人的独创。 正是在这个结构中,突现了笔墨的重要性和在世界审美文化史上的价值。正如古希腊的雕刻体现了古希腊人在三维空间中模拟人体结构的超凡本领和对于人体美的精确把握,正如文艺复兴以后的欧洲绘画在二维平面上制造三维空间错觉的科学精神和逼真效果,正如印象派及以后的欧美现代绘画对色彩的深入研究与丰富新颖的表现,这些都对人类的审美感知能力与审美经验有巨大的推进。而中国画的笔墨却是从完全不同的角度与方向推进了人类的审美经验与审美感知能力,这个方面的历史成就与文化意义至今仍未在国际学术界得到充分的研究和认识。 笔墨的基本特性就是“书写性”。理论上,所谓“书画同源”、“书画同体”、“以书入画”、“金石入画”等等,论说众多。实际创作活动中,书写性与毛笔的制作和用法有关,与绢、帛、宣纸的使用和发展有关,更与艺术家在握笔书写过程中眼、手、心之间的配合有关。中国传统文化中的书与画息息相通,相互影响。书画创作中眼、手、心的配合是在笔的运动过程中完成的,在笔线的极细微的形态变化中,融入了作者的功力、修养、性格与情绪;而观赏者又能从纸面的笔墨痕迹中,重新阅读出作者融入其中的功力、修养、情绪、性格等复杂的文化内涵。这是在中国画传统演进中生成培养起来的一种独特的极为精致高雅的审美感知能力,就像交响乐的生成培养了能听懂交响乐的耳朵一样。而在画作、画家与鉴赏者三者关系之上,还有一个统领性的因素,即文化精英们在代代相传的历史中形成的带有群体性的人格理想。这种人格理想既是画家所追求的,也是鉴赏者所追求的,同时更是对画作品位高低的最根本的评价标准。 这个三角金字塔结构的本质,简括地说就是画与人的关系。其基本指向,是将画作看成画家主体心性的反映、投射。所以,在中国画的传统主脉中,评画的本质就是评画家。画和人是统一起来看待的,而且统一在知识精英的群体性的人格理想之下。这既不同于西方传统绘画的观念,也不同于西方现代绘画的观念。 在现代化、全球化、信息化的今天,我们之所以主张重温传统,重新认识笔墨的意义,就是基于对中国画传统主脉中的三角金字塔结构的独特性的珍视,相信它作为中国传统文人对人类审美感知能力的一种独特推进,有可能成为中国美术未来转型的一个生长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