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院记

二手苍茫

1


痛  并不因为个人而独有  就像爱
从身边经过  抓住你把幸变为不幸
让你独享  但这不可能  他轻描淡写
我的主治医师来了
他敲打着我的病灶  这里这里
从现在开始你不能行走
对于痛  他无可奈何  要依靠你自己的力量
牙齿咬碎要说的话

我开始恨他不给我止痛片不给我打止痛药水
医生是一种特权  我必须听他的
这里只有病人
外三33床
姓名消失  一个代号
证明你的白天黑夜
点滴的时间  打散各种意念
一块小小的脊椎  将你
从生活巨大的惯性里
抛出来       
痛啊  我大声地吞咽下这个词

2

10月11日  没有任何征兆
你登高  不接近天空
你滑落  不接近大地
在登高和滑落的瞬间
露出一排白牙
罪有得受了

10月12日  这是新的一日
护士滑润的手 让我条件反射
她不断地向我的血液里掺假
9袋液体  她说33床  我乖乖地俯首称臣
滑润的手是一条蛇  是我的黑夜

10月13日  仍然继续  我瞪大眼睛表达
自己的愤怒  小姑娘咯咯地笑起来
我马上缴械
我的体内充满有毒的液体
血不断地稀释掉  
她是不是要把我变成个水罐子
这太可怕了

10月14日我装作很舒服的样子
说：美女我不痛了
美女摸着我可爱的脊椎
脊椎温顺地蹭着她的指肚
不痛了  真的不痛了
阴谋得逞

3

剥开层层伪装
人  只是一堆骨头
坏了一块  就像房子
敲碎了一块砖  成为危房
我看到晃动的骨头架
“33床  不允许移动”
我开始反对自己的身体  开始觉得
离开自己的身体是多麽美妙的一件事

33床是恍惚的
白床单  白棉絮  白色解构你的欲望
痛暂时退却
呼噜一片
旁边是32床
他们太累了

我的眼睛开始和死神一道巡游
外三病区  今夜又送走了一位       
撕心裂肺的嚎啕声让我悲戚起来
但我很容易就反过来  嘿嘿一笑
没摔死  就是赚了

4

植物僵尸是什么样子?

肌肉钙化的声音有如炮竹
躺着  连想法都在变质
溢出僵尸的味道

阳光  从眼睑上掠过
如果我想看到  是困难的
带动翻涌的胃液

传道者说：跟从我
就不在黑暗里走
就得到生命里的光

我像一个放下屠刀的坏蛋  难得地
躺在透过缝隙的阳光里
布道者将我救赎  我发誓要做个好人

5

32床  面容枯黑
他背后的纠葛太多了

“就怕人笑话”
失去了左耳  连声音也是悲怆的
“60岁！变成了残疾”

体重47公斤  他还是太重了
失去左耳能否减轻他的重量

32床  33床  中间有过道
谁能摆渡出去

可是32床无法让我沉浸于如此严肃的命题
他瘦小的身体似乎有很大的能量  几乎是抽筋地
述说着他的菜地和稻田  患癫痫病的孩子
述说着和兄弟们之间的矛盾  后来他的岳父实在忍不住了
说：一个不怨一个  那个看起来比32床还年轻的老者
32床突然笑起来  好像他的耳朵并没有损失掉

6

33床  傍着长廊的尽头
生者
死者
都得挤出去
因此  最让人感慨的是
哭声  一波三折
       
五月  父亲病逝在乡间的老屋
弥留之际  床移在亮处
光照着他的额头
走了  走得坦然
那时候  我也哭
哭得坦然

外三病区  每天都有人
哭得凄惶  意外
白天黑夜总有人来不及选择时辰

10月19日  32床带着没有愈合的
左耳  匆匆离去
我想起了父亲很多事

难得地肃静下来
思考生与死的问题  由此及彼
我开始思考自己身上的肥肉怎么减掉
起码要在外形上像个自食其力的好人

7

外三病区
床号：33
住院流水号：ZY010003922561
主治医师：王维扬
护士的名字只记得一位：许倩倩
有种药名：鹿瓜多肽和长春西汀
裂开的脊椎正在愈合

睡着吃  睡着喝  睡着排泄
我会变成一个脑满肠肥的家伙
主治医师看不下去了  说你得运动
否则就站不起来了
勾指  抬腿  绷紧肌肉
每天锻炼这三个动作就不会变成笨蛋

可是没准愈合的部位还会再度移位或裂开
在我的体内充斥着无法控制的力量
它属于谁  为什么裂开的是第一个不是第二个也不是第三个
这里面肯定有问题  长期以来

我忽视了自己的身体  不是吃得太饱就是吃得潦草
以至于他们开始蠢蠢欲动  年轻的时候成天爬高上低
洋洋得意  以为青春无敌
现在我老了  他们开始报复我

10月21日半夜醒来  我发现每一块骨头都不在原来的地方
恐慌像感冒病毒一样占领了我  骨头暴动
首先毁掉的就是我  我站不起来了
就是一个废物  任人宰割
幸好手指还能动  摸摸这里摸摸那里
原来皮囊还完好无损  幸好没有一块
冲出来  这让我放心

谁脱离我的身体谁就第一个完蛋
我是不能征服的  要死只能一起死
同归于尽现在还不至于  天亮了
他们都得乖乖地回到原来的地方
忠于职守  不得擅自离岗
否则他们惩罚我  必然先毁掉自己  我明白了
回头又呼呼大睡

8

我成功了 活着出去成为可能
站着出去成为奢望  必须躺满三个月
三个月的白天黑夜有得受了
床成为我的宝贝  一刻也离不开她
床让我成为蛀虫  我的腰日渐空虚外形完好
这是生活给我的教训  必将在以后的日子里慢慢偿还
2012.10.19/10.20/10.21

钟吾刺史

有时间停顿一下也好，可以从容回首和思考一下。虽然是“被迫”的。
这一组语言的感觉较以往变得自然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