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带小宝跟着杜明成进院子的时候,还不到中午。杜明成塞了一个大的奥特曼玩具给小宝,没有拆过封。太阳挂在东南角的屋檐底,穿过空空的柳树枝,射进院子,给寒冷的冬季增添了温暖。墙内背阴的积雪还没有完全消融,倒挂的冰溜,像戟一样,然后开始融化,一滴一滴的向水泥地面上滴下来,形成一个个漩涡,同时发出轻微的砰砰声。我注意到他家外墙的窗台上,摆放着一盘冬青,阳光可以触及,翠绿无比,后面是两大块窗户玻璃,关闭的严严实实。玻璃后是拉开的窗帘,隐隐约约是浅黄色,看不真切。我的步伐很轻很慢,怕踩死地上杜明成家的一只蚂蚁,结局是最后赔不起,赔的我倾家荡产,甚或一命抵一命。软弱也罢,顺来逆受也罢,由你说好了,我承认我对这些沾毛赖死两的人毫无办法,杜明成就是这样卑鄙的人,何况是我,何况我有事求他。
遇见杜明成的时候,我还有几分诧异。这个人是他吗。那次小雨霏霏,已有些寒冷。我站在校门前接小宝,没有雨具,我骑个破电车,雨怎么也不肯停。学生放学二十分钟了,潮水过后,学生已稀稀朗朗。一辆别克车经过,速度几乎不减慢,车开进地面的水里,我向后撤了两步,但是水还是溅湿了我的运动鞋,我张口就骂,但其实声音很小,小到飞行的蚊子发出的声音也不到。我的耳朵听不见自己的声音,因为我甚至只是露出了这么一个口形。我叹了一口气,忽然又怔住了。别克车在前面不远处,慢悠悠的停下来。车中的人看到我口形了?我心里开始紧张,雨还下着呢,不可能听见我的声音,何况车窗没有打开。不管怎么说,我不会承认我骂人了,骂也活该。我又欣慰了一些。车门打开,下来一个穿西服的胖子,还没挪动位置,学校的门卫及时出现,赶在我前面,嚷嚷叫车开走,胖子缩了下头,像是怕雨淋,却掏出了一颗烟递给他,自己也点一颗,马上走马上走,胖子脸上的肉堆着笑,隐约在说。门卫接着烟,不再说话。也许不是来找我算账的。我倒吸了一口气,我不愿意跟谁吵架,也吵不过谁。可是胖子衔着烟又走向我,糟糕!我手足无措,想方设法让自己瞬间变强大,甚至做好了当一次泼妇的准备。胖子却仍旧堆着一脸笑,三两步走到跟前,小洁小洁,胖子突然说我的名字。晕倒!是无比恶心的杜明成,竟然没有认出来。为什么会遇见他,还不如被人找后帐呢,我想。 杜明成家是个大院子,外面是黑漆的大门,门上挂着两个狮子头门镣子,像衙门的门一般肃穆,甚至门两侧还有两个耀武扬威的小狮子。向里面客厅的门是防盗门,一层层的,家中不知有多少宝贝要锁住一样。东侧是厨房及餐厅,厨房内传出抽油烟机嗡嗡工作的声音,还有翻菜的锅铲声。菜的香味飘进我鼻孔,那一定是一条鱼,应该是武昌鱼,放大油,鱼放进去煎一下,上面倒入镇江陈醋,噼里啪啦,油会向锅外溅,但味道一定绝佳。杜明成向着厨房喊,客人来了,老婆。杜明成的声音浑厚粗犷,像他又矮又胖的身材一样。我本来已拘束的够呛,又被吓了一跳。哎,一个尖细的声音传来,门接着被打开,一个瓜子脸带着满脸笑容的美女。我不得不说她很漂亮。你嫂子,杜明成夹着的烟指了她一下。嫂子气质这么好,我违心也不算违心的说。她的脸白净如雪,明显比我年轻,我忽然觉得丧失了信心。哪有哪有,哎哟,宝贝儿子这么帅咯咯咯,明成念叨你多少次了,说你是校花,我不知道吃了多少回醋,你们到客厅里坐,一会就吃饭,她口吐莲花,声音细的像鹅一样婉转流利。我要进厨房帮忙,被她连声至声让了过去,只好跟着杜明成进了客厅,温暖的气息扑面而来,屋里开着空调。好暖和,妈妈,小宝不由自主的脱口而出。是呀,叔叔家好不好,我抚摸着小宝的脑袋说。客厅很是宽敞,沙发像床一样摆着,围绕着一个茶几,茶几上面有茶具,一个大的壶,几个小茶杯簇拥的一起。水流通过管道循环流动,还发出汩汩的水流声。对着沙发的墙上挂着液晶电视,有五十寸那么大,正播放着动画片,楼梯木质扶手蜿蜒向二楼。杜明成早已将烟掐掉。我和小宝都乖乖的坐在沙发上。杜明成斜倚在沙发上,沙发凹进去半指,一手指着果盘的香蕉,边说,快拿着吃,自己剥皮。小宝吃香蕉吗,我也说。小宝看看我,我知道他不好意思,毕竟五岁半了,已从幼儿园学到了一些道理。小宝太老实了,杜明成哈哈的笑着说,递了两了香蕉过去。小宝看我点点头,才一手一个拿着。论姿势杜明成不是葛优躺,甚至姿势有几分霸气。过一会儿,我想开口提事情,刚张开嘴,厨房传来声音,明成明成,快搭把手。杜明成不紧不慢晃起身,八字步走出去。小宝边吃香蕉,边盯着电视剧看。 那次杜明成刻意献好,让我觉得有些受不了。非要将我们母子俩送回家,这当然不行,我电车怎么办?放学校?那明早怎么办。再说我家老张的脾气,我断然拒绝,这肯定不行。杜明成却抱起小宝就往车的方向去,小宝吓的够呛,我口中还哎哎的不同意,没有起一丝作用。没有办法,我将电车放进了学校,也小跑上了他的车。地面的雨水还在四处飞溅,我觉得自己会水上漂,一种很厉害的轻功。在车上,我们没有多交流,语言限于相互寒暄。这让我倍感亲切,老同学理应友谊长存,应该这样交流,很好很好。杜明成却没有直接送我们回家,先是去商店买了好多好吃的给小宝,哄得腼腆的小宝也禁不住叔叔长叔叔短的喊叫。然后又带我们去吃肯德基,我们常常讨论这些在国外都是垃圾食品,但事实上我从没有进去过,当然小宝也没有。几次路过时,我也悄悄的瞥一眼那个挂着外国老头的招牌,透过玻璃,可以看到靠玻璃的餐桌,可以看到衣着整洁漂亮的服务员,甚至还看到情侣面对面坐着,优雅的谈吐着,这要是窗外下着雨,是多么浪漫的事。恰好,恰好这次是在下雨,肯德基有一些人,不是很吵。我领着小宝走进去,小宝的手几次要挣脱出去,我能感受到他高兴的心情。杜明成点餐,我和小宝坐在一起,坐在他对面,他看着我,我觉得有些别扭,这多不好,我们不是一家三口。猛然我又惊醒,还没有给老张去电话呢?我真是忙糊涂了,我避开杜明成,给了老张一个电话。同学偶遇请吃饭?老张的口气我觉得有些狐疑,下面也许要问男同学女同学,我赶紧堵住他这个问题,我只说很快就会回去。我们临窗而坐,也成了往来人眼中的风景。 马上开饭喽,杜明成招呼着。我回过神来,看看手机,已经十二点了,起身走进厨房。杜明成迎着我将鱼碟子端出来,我看见盘子中是一条武昌鱼,不算大,香菜撒在上面,鲜味四处扩散。你还蛮勤快,我边说边要接住盘子。杜明成咧着嘴看我,只说不用不用。杜明成老婆正切着疙瘩丝,口中边说,给你们上个小菜,今天多喝点。似乎没有听见我们在说话。我似乎帮不上什么忙,杜明成老婆让我们都到餐厅坐着,说很快可以开始了。我将小宝叫出来,走进餐厅,空调已打开。这是一个白玉色的长方桌,大理石板,几个菜热气腾腾的摆放在上面。凉热搭配,三荤三素。三个红酒杯子分开摆放。杜明成进来坐下,他老婆解开围裙也坐下,我和小宝也坐下。真给你们添麻烦了,我笑着说。都是家常菜,不知合不合你们口味,杜明成老婆很客气的说,来来我给满一杯,这干红不错。我要站起来挡住,又坐了下去。我仔细看了杜明成老婆,白白净净,双眼皮瓜子脸,两个大耳环打晃,看上去很高贵的样子。相比较下,杜明成虽然没有以前那样黑,但又矮又胖,鼓个大肚子,还不如潘长江帅,他们怎么也不般配。杜明成举杯说喝喝,我说自己不会喝。杜明成老婆——女中豪杰一样的口气,这是干红,美容养颜,不是白酒。终于说不过他们,我抿了一小口。我们聊起同学的一些事,其实都是他们在说,我在附和。渐渐我觉得脸有些发烫,我想喝酒一定上脸了。我有些不胜酒力,看看小宝,杜明成老婆给他夹菜,他摇摇头说吃饱了。杜明成老婆酒量像是很好,喝了两高脚杯也没有醉。她起身带小宝去看动画片。我站起身说差不多该回去了,杜明成看着我,嘿嘿笑着说自己还没有喝好。我只好又坐了下来。杜明成的表情让我紧张,我觉得他是不怀好意的一脸坏笑。这时杜明成老婆推门进来,看看我们,说有事出去一会就回来,你们慢聊。我赶紧起身说我们也该回去了。杜明成却拦住我,说还回来呢,饭还没有盛上来,急什么。我觉得头晕乎乎的,杜明成老婆没有说话,就离开了。 杜明成大学时给我写过情书,说实在的,字写的比人还难看。内容病句很多,看不完我就撕碎了。我当然不会理会他。我自信自己是很有姿色的,但也应该又帅又心仪的男生来欣赏,至少不能太难看。放学路上,遇到杜明成他会大声喊,班花!班花!我不屑一顾,人长的丑,还不安分学*。后来我发现也只有他这样抬举我,情人眼里出西施,什么情人。狗屁。无论什么时候碰到,他都露出一副垂涎欲滴的样子,真是恶心死我了。看到他我必定能躲多多远躲多远,我不小心踩了他的鞋,他竟然要我把鞋拿回去帮我刷干净,一副得意洋洋的嘴脸。终于熬到了毕业,大家各奔东西,再也没有这样的烦恼。十年过去了,不知哪一天,谁组建微信群,拉了我进去,杜明成也在。我尽量沉默不语,不引起他的注意。另一方面,我不喜欢这种热闹。刷屏,点赞,谩骂,回复,转帖。实在无聊至极。杜明成还是狂的不得了,群里不闲着。当然很快他就发现了我。跟我打招呼,我没有理会他。又加微信,我依然没有通过。看群里的消息,慢慢知道同学都变化很大,比如杜明成有房有车,混的相当不错。我知道,狗改不了吃屎,再怎么有钱,杜明成还是杜明成。不会变成老张,老张?老张不提也罢。 我已经不胜酒力,摇摇欲坠,我感觉自己的脑袋歪向一侧,但还能分辨杜明成,他在点燃一支香烟,含在口中,烟圈从口中吐出来,向上越过杜明成的眼睛,额头,头发,放大扩散开来。我觉得自己的脑袋也有些晕,我想爬在餐桌上,甚至躺在地板上。不行,我得回去,还有小宝我要带着。明成明成,我有事要跟你说,我感觉到自己有气无力,杜明成三个字我也不知道怎么少说了一个字。我的意志支撑我的身体站了起来。杜明成不再吐烟圈,烟雾从鼻孔中喷出来,向汽车尾气。我呛的够呛,烟雾中我还看得见他笑的得意的样子。他不说话,开始站起来,走过来要扶住我。小洁,到客厅坐坐,杜明成说话的声音像是小了一些。我要躺一下,我说。我管不了那么多,必须要休息一下。杜明成握住了我的一只手腕,他的另一只手搭着我的肩膀,我不允许他这样碰我,要是平时,但我实在不行了,我站不稳脚步,只好踉跄的三五步进了客厅。我一屁股坐在沙发上,觉得电视的声音很大很吵,朦胧中,我隐约看见小宝还在看动画片,他貌似还没有注意到我。这个傻孩子,我不想叫他,我要躺倒,要歇会,我觉得自己的身体像发情的蛇,软的面条一样,四肢没有力气,骨头全部被掏空,只剩下皮与肉,自然的摆放在沙发上。杜明成不知怎么也凑了过来,他全身烟味,脸要贴近我,还有恶心的一张嘴,我伸手要把他推开,推不动,一块臭石头一样。我喊小宝小宝,电视声音淹没了我,似乎小宝没有一点反应。他的嘴吻到了我的脸,我喊小宝小宝小——我的嘴唇已经被堵住,我感觉到他的舌头伸过来,我已经没有力气张开牙齿,他的手放到我的乳房上胡乱抓了一下,又试图解开衣服。我觉得杜明成口中的气味太恶心,酒味烟味分不清。我一手扯过垃圾桶,扭过头使劲全身的力气,哇的一声呕吐出来。杜明成发出了卧槽的声音,他似乎躲闪不及,袖子上也沾了一些呕吐物。地球带着我的脑袋旋转,我用手扯了扯我的头发,想将头皮扯下来。我管不了这么多了,就算是要死去,也让我休息一下,痛痛快快的死去。 上一次杜明成送我们回家,已经九点左右。他没有跟我进入小区,我们家空间很小,我没有一丝准备,我不知道老张怎么想怎么看。我推开门进家,老张仍向往常一样架着眼镜坐在椅子上看电视。我说我们回来了,老张嗯嗯了两声,这和他平时一样,没有什么变化。孩子作业还没有做,我四下收拾收拾。老张没有什么本事,就是老实,明明大我一岁,朋友都说大十岁,跟老张这么多年,大家都说鲜花插在牛粪上,我也不知道那时为什么就铁定跟了老张。老实真是好事吗?老实人都没有本事,我们的日子过得紧巴。老张在工厂一月两千块钱可怜的工资,我才一千五,我们每天都要花钱,几乎难有盈余,即便朋友平时请吃饭我们也不敢去,怕回请。我们希望遇见贵人,哪怕不扶持,至少让我们说话底气变硬。我们小宝要上好一点的学校,不能再像我们这么没有出息,要上最好的学校。可我们不是好学校的学范区,也没有这样的亲戚朋友关系。小宝杜明成,杜明成小宝——我们将小宝转学的事寄托在杜明成身上,我在微信群看见同学说杜明成帮了几次忙这件事有把握。我跟老张说,杜明成对我们小宝很好,老张点点头相信。我们决定我和小宝去杜明成家做客,老张不去,老张说他不去有他的原因。 小宝?我猛然睁开眼睛,坐起来。房间安静了很多,小宝已经不看电视,在摆弄那个奥特曼,电视机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被关上,只有空调传来的风声。杜明成,杜明成我有事跟他说,我顾不得刚才的羞耻之心,我有重要的事要办,我站起来找杜明成。你醒啦,杜明成老婆却一手端着开水,推开门进来说,杜明成有事出去了,你睡了两个小时呢。我的脸还有些发烧,我看地面的垃圾袋已经换新,杜明成老婆一定没有注意我的表情,她小心拿着水杯,又放在茶几上,说里面放了蜂蜜,可以解酒。我感谢她没有观察我。杜明成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回来,我向杜明成老婆含蓄的打听进学范区的事。杜明成老婆哎呀一声,表情夸张一下,接着说,你不知道吧,下学期全市各校的教师都互调了,去哪个学校都一样,压根没有区别。哦,我张大了嘴,不知道接着说什么好,我看看小宝,我对杜明成老婆说,我得回去,打扰时间太久了。杜明成老婆没有继续挽留我们。外面依然很冷,太阳仍然可以照进杜明成的院子,院子中的冬青愈发显得青翠欲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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