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化肥裤(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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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楼主| 发表于 2024-10-19 10:00:16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来自 江苏省徐州市
本帖最后由 山水清新 于 2024-10-19 11:31 编辑

化肥裤 4700字)  
作者 胡青

  暖意融融的正午春阳,催人慵懒,我却不能卸去疲惫,依旧大步匆匆。  
  已“马不停蹄”了整整一个上午,往返奔波于三位友人家,参加了三场丧葬和嫁娶的仪式。  
  午后,我终于不失礼节地完成了所有程序,从老校长女儿的喜宴上出来,才感到身子又乏又累;由于喝了半斤高度白酒,思维高度兴奋、高度活跃起来。也许受了友人家事的触动,又一次回想起以前在农村时的经历,尤其那些丧葬嫁娶的陈年往事;回到家中,仍沉浸在已经漂色的记忆之中------
  高二毕业时,我不满十七岁,却成为最后一批知青,落户在偏僻山区的一个贫困村;每天披星戴月,风餐露宿,从事着繁重体力劳动,这样的生活持续了一年。后因山村没有高中毕业生,我这个外来的“小猴子”,竟在山村小学的“戴帽”初中班里,当了一年多的“山大王”。
  在落后的贫困山村,小学教师算得上高级知识分子,至少村里的普通百姓是这样看的,至少学校的老师也是这样认为自己的。虽然老师们囊中羞涩,可在慢条斯理的举手投足中,处处显示出有别于普通村民来,至少要显示出自己是有钱、有闲、有地位的人。因此,在当地丧葬嫁娶的事主家,能够请动学校老师光临前来,是一件很有面子的事情。
   其实老师们尤其“民师”们,工资微薄得可怜。在“民师”中,我虽说是刚入门的新教师,教的却是“中学”,所以拿的是月薪十六块钱的“高工资”,这很令其余七位“民师”羡慕不已。在那七位“民师”中,有的教了十余年,每月最多只能领到十四块钱,刚教一两年的低年级老师,每月就更只有区区八块钱。我如此的“高工资”,是其他“民师”可望而不可即的,就连与我同宿舍的三位公办老师,背后也有妒意和微词。
  农村的丧葬嫁娶,向来很热闹很隆重;每户人家遇到这种事,总会倾其财力,千方百计办得体面风光些;村干部是公众人物、精英阶层,自然更不用说。其间,我就经历过一些农村丧葬嫁娶事,对这类事情自然熟稔于心。村里每遇此事,好像过年过节一样,其场面之热烈,仪式之隆重,令我感慨良多,久久难忘。
     作为山村高级知识分子的小学老师,一般人家的丧葬嫁娶,很少参加,不是事主们不尊重老师,而是怕请不动,不敢请。有时,事情过去了几个月,一些老师还会言不由衷地抱怨事主,说些诸如事主瞧不起自己之类的话。这时,事主们总是一面受宠若惊着,一面满脸窘愧地一遍遍解释抱歉着。
      民兵营长周喜中的大女儿出嫁,风风光光办了三十多桌酒席,就很瞧得起学校的老师们,因为学校的全体老师都早早收到了请柬,老师们虽然只需出两块钱喜礼,就可以敞开肚皮猛吃猛喝一顿,可老师中还是有不少人噘嘴抱怨。
民师们的不满情绪,大都不敢明显表露出来,怕影响自己的职业生涯;公办老师则不同,他们的不满情绪,简直可以用“明目张胆”来形容。
   教政治的纪大鹏就天天抱怨:“唉,十天生活费没了,唉,十天生活费没了。”他事前三天就开始少吃饭,只等喝喜酒时捞回来。
      教物理的田文远和教数学的钱云耀,也不尽其烦,天天指天骂地,牢骚怪话满嘴,牙齿恨得嘎嘎直响。不过,他俩暗地里也都提前做好了大吃一顿的思想准备。
     周营长家的喜宴办得果然不错:八碟凉菜,八碗热菜,还有两个果盘,比一般人家要好出很多。据田文远事后精确测算:每桌八人,每桌收礼不会低于十六块钱,而每桌饭菜烟酒成本,应该在十一块五毛钱到十二块钱之间。他对周营长嫁女儿净赚的钱,多次表露出惊讶和羡慕。
  钱云耀为了赴宴,不仅换上出客礼服,还一改平常蘸水梳头的习惯,把锁在柳条箱里的一小瓶头油拿了出来,很快就让头发由原来的“水滴滴”而一下变成了“油滴滴”。
      到了酒宴场所,钱云耀开始小眼睛溜溜乱转起来,好像有点四顾不暇;当发现其他桌子有两个空位时,便借口不能喝酒,硬拉着我一同坐了过去。
   原来那桌坐着一位“美女”,钱云耀想离开老师们独自坐过去,又觉得不好意思,便找了个借口硬拉上我,好让我掩护他。
   那“美女”其实并不算美,只不过衣着比农村人稍微鲜亮洋气些。钱云耀一到那桌,便眉开眼笑地与那“美女”热聊起来。
   从两人谈话中得知,“美女”叫谢淑雅,乡里宣传科谢科长的二小姐,与周营长的新婚大女儿周娇是初中同学。
   我对谢淑雅的起初印象并不太好,因为她夸夸其谈时,不仅嘴角有白沫,而且唾星四处飞溅;尤其她几次站起身,得意地亮出新裤子给满桌人看;每次站起时,她还晃动着自认为姣好的身材;吃菜时,也像男人们一样大口咀嚼,不时发出“吧唧、吧唧”的粗鄙响声,完全不像个淑女,实在有愧于她的名字。
      可她父亲是乡里主管教育的领导,我也不能过于轻慢,对她的主动问话,有时简单应答一两句;她却突然来了精神,没话找话地同我大谈起理想和爱情之类话题,让我顿觉脸皮发烫心烦意乱,只能支吾招架着。
   而钱云耀几次拿眼瞪我,好像心中甚为不满,后悔不该拉我过来,愤懑我不该利己损人,擅自越位由“陪衬”而成“主角”。我虽然明知钱云耀心思龌龊,虽然不稀罕他的“腐鼠”,可一时又想不出别的好办法来。
      对谢淑雅的滔滔不绝,我渐渐心生厌烦,每次见她涂脂抹粉的银盆大脸像远照灯一样迎照过来时,总想低下头;对她每次眉飞色舞、频频笑睁着有疤的眼睛时,总想视而不见。我心生后悔:刚才实在不该过来,即便是钱云耀硬拉硬拽,也不该过来,害得自己在好酒好菜面前索然无味。
   新娘子周娇过来敬酒,才让我的心情好起来。周娇一身漂亮新衣,又经过仔细梳妆、精心打扮,容光焕发得很有些女星范,比自己班里的女生周敏还要漂亮。特别是该凸的地方凸起来,该凹的地方凹进去,看脸蛋像天使,看身材又像魔鬼,“天使”和“魔鬼”竟能如此完美结合、巧妙于一体,很让我感到不可思议。
     谢淑雅可能尚有自知之明,在美貌的新娘子面前或许感到了自惭形秽,她终于默不出声,却又装出一副安之若素的样子。钱云耀则大睁着始终睁不大的小眼睛,呆呆地看着新娘子;他的嘴巴已经大开到极限程度,不知是何原因,他筷子上的那片大肉,几次想往嘴里送,不是送到鼻头上,就是送到下颌部,老是送不进嘴里去,连新娘子敬的那杯酒,也被他全部倒在那经过梳洗打扮过的他的丑脸上。
新娘子听过别人介绍后,走到我的面前,斟满一杯酒,双手擎起,嫣然笑说:“常听周敏提起你,谢谢你来参加婚礼。”我慌忙接过酒杯,一饮而尽。
   新娘子走后,我突然发现钱云耀气得嘴歪眼斜,真是“波清鱼显,水去沙出。”钱云耀丑态毕露,我心想:他可能还为刚才那杯酒倒在脸上而懊恼生气吧?
      那谢淑雅经过短暂沉默后,好像闷久了的鸟雀,又开始放喉叽喳起来;她不仅夸说自己才艺美貌,还夸耀自己的家世和传奇,说自己有怎样殷实富足的家庭,说多少人在她面前倾倒折腰,说得钱云耀咂嘴咋舌艳羡不已,说得我像吃了苍蝇恶心不已。
   快要罢宴时,谢淑雅又一次站起身,扭腰摆动着那条已显摆过多次的新裤子。我这时才看清那条虽已染成蓝色,依然薄如蝉翼、隐约见腿的裤子上,有四个清晰大字:“尿素”、“日本”。
   谢淑雅的新裤子,绝不是一条普通裤子,而是名副其实地地道道的“化肥裤”;那裤子确实能代表当时的特权和时髦,是廉价却又高档的代名词,是人人见了都不敢小觑的身份象征;虽然那裤料原本只是产自日本的尿素化肥包装袋。
   我始终不明白心如蛇蝎的日本人,为什么会用那么好的尼龙布料,来包装尿素化肥呢?而且那化肥包装袋的正反两面都印着碗口般的大字,一面是“日本”,另一面是“尿素”。
   那日本产的尿素,曾经风靡中国,不仅仅因为尿素的质量,更因为那外面的包装袋,那是当时农村最受欢迎的衣料,是乡里头头们手中最紧缺的物资。谁能有关系花上一块钱买两个尿素包装袋,做一条结实而又时髦的“化肥裤”,那是比包了金牙齿还要荣耀的事情。难怪孩子们编成了顺口溜:“乡干部,村干部,人人都穿化肥裤,前面是‘日本’,后面是‘尿素’。”
   谢淑雅的化肥裤,可能是裁缝的失误或故意,并不像孩子们念唱的那样:“前面是‘日本’,后面是‘尿素’,”而是左腿是“日本”,右腿是“尿素”。
   我看清谢淑雅的化肥裤后,忽然憎恨起日本人来:他们在侵华战争中被打败,却用经济手段来侵略中国,用精神鸦片来毒害中国,他们用那么好的尼龙布包装化肥,目的是让中国人美滋滋地做成裤子,成为日本的活体广告,以宣扬他们的“大和民族”;连眼前这个可怜的爱美女人,也以穿上日本化肥袋为美为荣。
       我在心里为谢淑雅感到羞耻。那位写过《背影》的朱先生,宁肯饿死也不吃外国人的救济大米,周恩来总理宁愿中国人受穷挨饿,也要拒绝日本人的战争赔款,表现出中国人的傲骨,你谢淑雅为什么不能宁愿裹树皮也不穿日本人的化肥袋呢?别说你不美,就是你很美,我也从心底里鄙视你、永远瞧不起你。
   后来,不知是出于本意,还是受人之托,我们学校的朱校长要为我介绍一个对象,是个刚入伍的女兵,说我认识,还和我一起吃过饭,那人正是谢淑雅。我说已有了心上人,一口予以回绝。朱校长笑问:“你对象是城里的同学吗?”我表面笑笑点头,心里却在想:将来中日之间打起仗来,那个穿日本化肥袋的谢淑雅,会不会成为战场上的逃兵呢?


      如果说周营长嫁女很体面,那村支书郭玉龙家的丧事,可说是风光无限。
      在郭玉龙家办丧事的那几天里,村头大喇叭反复响起低回的哀乐;从郭家门前到村头大路上,摆满花圈挽幛,十二个鼓乐手,拿出看家本领吹拉弹唱了几天几夜。村里的孩子们则在灵堂内外、乐班周围,钻来跑去,比过年时还高兴。与孩子们截然不同的是:大人们或则痛心疾首,或则神情凝重,或则奔忙穿梭于里里外外。
   每到“送汤”时,头戴孝帽、腰缠白巾的队伍,步履蹒跚在村前大路上,头尾有一里多长,还时不时有人自动加入。在大家哭丧声中,要数村队干部最悲最响,他们不愧是村中的骨干,许多人即使哭不出眼泪,也会吐口唾沫,涂到眼睛四周伪装眼泪,足以达到以假乱真的程度。
   正吊那天,郭家同时布置了四个礼桌收钱,还是忙不过来。按当地风俗习惯,凡随礼两元以下的都算“烧白纸”,不安排坐席吃饭;而前来吊丧的人,几乎没有两元以下的,大家随过礼钱后,都很识时务地走了。
       结果,郭家只办了十来桌酒席,坐席吃饭的全都是远路来的亲朋,本村没有人留下吃饭。学校的老师们,几经商定才统一意见,约定每人随礼三块钱,自然也都没有留下吃饭。
       尽管宴席的桌数很少,吃饭的场面有点冷清,可村民们尤其老年人,眼里尽是羡慕的目光,他们普遍认为郭家的丧事办得体面风光,都认为郭玉龙的父亲哀荣无限,当应含笑九泉。
   据说,村书记郭玉龙早在“棺棚”里先替九泉下的父亲笑过了;他见大家随过礼,一拨拨都走了,几次擦抹喜笑而出的眼泪。吊礼的人刚走完,郭玉龙立即在棺材旁,迅速召集四个礼桌的“管账人”仔细对账。他看到收入如此之多,心潮激动难平,忍不住又“嘿嘿嘿嘿……”笑出声来,是兴奋让他忘了顾忌。
   算账算到最后,发现账面少了两块钱,郭玉龙立即起身怒骂:“这里面肯定有孬种!”由于太过激动,他的大手猛砸在棺材盖板上,大伙顿时都愣住了。郭玉龙反应确实够快,立即解释更正说:“棺材里的不算!”
   事后,纪大鹏对自己光随礼没吃酒席,心疼念叨了好多天:“唉,半月生活费没了,连一顿饭也没捞到。”
   钱云耀背后嘲笑他:“随三块钱礼,就想喝酒坐席呀,人家周营长随了三十块钱,不是也没吃饭就走了吗?”
田文远经过细细测算后,惊得张着大嘴:“郭家丧事的纯收入,赶得上我大半辈子工资啦!”
    那天,去郭家烧纸的老师中,朱校长、纪大鹏、钱云耀三人,不仅打扮光鲜,而且都穿了化肥裤。同时,我有惊人的发现:到郭家吊唁的来客,穿戴都很讲究,尤其是相当数量的人,腿上穿着醒目的化肥裤。当吊唁人离开郭家时,那几个站在郭家门前大路边,排列整齐的小孩子,会向每个离开的人,边挥手边唱歌,以示欢送,他们歌词内容一致,是那首耳熟能详的顺口溜:“乡干部,村干部,人人都穿化肥裤,前面是‘日本’,后面是‘尿素’。”
   孩子们的声音有些嘶哑,仍有板有眼、字正腔圆地坚持着,我们走出二里路了,仍能听到孩子们从远处传来的歌声,他们不厌其烦地赞美化肥裤,一遍遍赞美乡村干部们幸福美满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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