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大戏
曹小路
父亲是一位农民,他喜欢唱大戏。
父亲不识字,小时候特别喜欢听戏。那时,样板戏很流行。《白毛女》《智取威虎山》《沙家浜》等大戏经常被送到乡下演出。父亲偷偷的学会了许多片段,他尤其喜欢白毛女和阿庆嫂的唱段。作为男孩,父亲害怕别人笑话,总是跑到空旷的田野中练他的大戏。那样,父亲可以肆意高歌,可以大大方方的展示自己的肢体。父亲的演出是孤独的,除了自己几乎没有听众。日久天长,父亲的表演并没有逃避村人的耳目。终于有一天,村人在小麦地中寻到他那出色的歌声,从那时起,父亲便可以在乡亲们面前大大方方的唱大戏了。 十六七岁的时候,父亲就是我们家的的壮劳力了。他经常顶替体弱多病的祖父出工劳动。扒河,整田地这些活儿父亲都做。做工休息的时候,乡亲们经常把父亲围了起来让他唱戏,父亲每次唱戏,都能获得了大家的喝彩,在那个娱乐匮乏的年代在那个偏僻的村落那是一种不小的轰动。 二十岁时,父亲响应党的号召参军到内蒙古守边疆了。部队有文工团,经常到基层演出。只要有时间,父亲都会去观看。他学习演员们的演唱,学习人家的手势。学习人家的表情。父亲特喜欢西藏民歌《逛新城》,经过一段时间练习,他能唱的和舞台上演员一样的出色。连队领导发现了他的这个特长,推荐他进了文工团。排练一周后,父亲又返回了连队。父亲不识字,不识乐谱,不会任何乐器,他对音乐的知识可谓一窍不通。文工团的领导说他不能胜任。回到了连队,父亲就在连队中唱戏给那些思乡的战友听,给战友们送去无限的快乐。 复员后,父亲依然是一位质朴的农民。不久,他用一辆牛车迎娶了母亲。母亲是在一次扒河的工地上听过父亲的戏,媒人提亲时,母亲没有嫌弃父亲的一贫如洗,不加思索的答应了。 成家后的男人本应该本分一些,不过,父亲还是喜欢唱大戏。在夏天和秋天这两个收获的季节,男人们都要到场上看粮食。晚上,喝过酒的父亲就在场上唱起大戏。许多看场的男人们把席托到场中间围起那块空地就是父亲的舞台。父亲在那块属于自己的天空尽情地表演。母亲也不会管的,她本来就是一位喜欢听戏的人,再说,唱大戏也并不是什么丢人的事。 过了几年,父亲有了我和弟弟两个孩子,他就很少唱戏。乡亲们想听听父亲的大戏,父亲总是回绝。他的理由很简单——孩子们大了,不能再唱了。如果能留在在文工团唱戏,父亲处境也许是另一个样子。他知道知识的重要性,于是节衣缩食供给我读书。决心培养一位文化人。 我十八岁那年,考上了师范学校,成了我们村里唯一一位大学生。在我离家到外地读书的头一个晚上,亲朋好友都被邀到我家喝酒。父亲很幸福,他喝高了。 “今天俺高兴,小路妈,我可以唱几句吗?” 母亲笑着答应了。父亲就在院子中唱起了大戏。 “……人家的闺女有花戴,你爹我钱少不能买,扯上二尺红头绳,给我喜儿扎起来。哎,扎呀扎起来。……” 接着是“参谋长休要谬夸奖 ,舍己救人不敢当,开茶馆,盼兴旺,江湖义气第一桩,司令常来又常往,我有心背靠大树好乘凉,也是司令洪福广,方能遇难又呈祥……” 然后是“哎哎为啥树杆立在路旁,上面布满了蜘蛛网呀,电线杆子行对行,纳金日夜发电忙,机器响来家家亮,拉萨日夜放光芒呀……” 父亲一个接一个的唱了起来,引来了全庄的人。记得当父亲唱到《逛新城》的“女儿哎——”乡亲们会异口同声的高喊“哎——”接着,父亲唱“等着我——”乡亲们接续和着“噢——”当父亲唱到“噢,呀呀呀呀呀呀”所有人都齐声高歌“噢,呀呀呀呀呀呀——”所有的人都其乐融融,整个村庄就像一锅开水正在沸腾。 那一夜,父亲唱到嗓子哑了才罢休。 我和弟弟一天天的长大成人,我有了女友,小弟已经结婚生子。有时候,我们还是想听听父亲唱的大戏。父亲总是说自己是上了年龄的人,孙子都有了,不能再疯疯癫癫的唱了。母亲也劝说他应该有个老人的样子。其实五十多岁的父亲并不老,他感觉在儿媳妇面前不好意思。 一次,我们一家人在田地做活,村里的喇叭响起了《逛新城》的音乐。“哎哎为啥树杆立在路旁……”父亲情不自禁的哼唱起来。我的女友和弟媳妇啧啧称赞,父亲戛然而止,头也不回的回家了。我的女友和弟媳妇都想听父亲的大戏,我们曾去鼓动父亲,父亲总也不应允,他说,等我结婚时,一定好好的唱一次。 近六十岁时,父亲得了心脏病。每次发病,他所承受的痛苦是无法形容的。医治了多年,也没有好的疗效。父亲说,现在的生活那么好,他不想离开我们,他一定要坚持到我结婚那一天的。但是,我没有告诉他,由于种种原因我和女友已经分手了。父亲催促我早日完婚,我只好欺骗父亲,说那个女孩在准备考研没有时间。父亲竟然相信了,还嘱咐我要好好待人家。 去年父亲病情加重。我急忙赶回了家中。晚上,一直卧床不起的父亲出乎意料的来了精神,满脸红光,他起身要到院子里走一走。我和小弟都很高兴。 “子豪奶,我能唱一嗓子吗?”母亲含泪点了点头。 “ 雪山升起了红太阳,拉萨城内闪金光,翻身农奴巧梳妆,父女双双逛新城呀—— ”父亲拿起院子中的扁担和毛巾,一边唱一边舞蹈起来。 母亲见此情景哭了。她拉开了我让我回单位准备一下,她说父亲要不行了。我不解母亲的话,带着一头雾水匆匆的离开了。在赶回老家的路上,我接到了家里的电话——父亲过世了…… 父亲在走之前演出的那场大戏,也许就是为我准备的,在他的心里已经多年。他走了,带着他的大戏和遗憾永远的走了。 一年过去了,父亲经常在我的梦中唱他的大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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