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嫂子 嫂子老了。 精干、豁达、开朗的嫂子,才五十多年的光阴,就被岁月、疾病和生活催压得臃肿、笨拙和迟钝。 可我脑子里却永远显现着年轻时的她:爽朗的笑、 甜甜的话、轻盈的步和劳作不停的身手。 那时我家很穷,六个兄弟姐妹,能吃过一顿饱饭已属相当不易。哥不得已当了兵,也确实为家中省了一口饭。能有姑娘不计我家的穷,更何况嫂子在没见过我哥的情况下,只是从别人的口述中“相中”了哥哥,却甘愿成为爹娘的儿媳,没有比我家中更大的喜事了。 没有和哥谋过面和谈过一天恋爱的嫂子,她却从不怕被别人耻笑,只要有空就会到我家来。卷起袖子,把满满一大盆脏衣服端到井边又搓又洗;抗起竹扫把,把庭院扫得干干净净;拉上板车,装上满满的粪,拉到田里为家中赚点工分。看着她飘在身后粗粗的发辫,随劳作时左右的摆动,煞是她看。(这也是我多年后相对象时有没有长头发作为唯一标准的根本原因)忙完一天后,却很少在我家吃过饭,叫一声爹娘便离开。那时我叫她姐,总是盼着她天天来,会有我在七十年代很奢侈的甜甜的糖果吃。我鼓囊着嘴,还是穿着开档裤,屁颠屁颠跟在她后面,吸吮着糖块,故意把嘴巴弄得“砸吧”响,向其它小朋友炫耀着独有的幸福感。不知情的人倒认为我是她的孩子了。 嫂子很少就没了爹娘。纵然也有自己的哥姐,但业已成了家。我不知她是否曾被泪水和汗水中浸泡过,但是我听她说过,她那时是在村里为数不多的会走高跷、唱戏曲的姑娘家,到我家也常是挂满甜甜的笑。爹娘喜爱她的能干,当然爽口答应了亲事。与哥结婚时,恰巧哥有任务回不来,只得与姐姐拜了堂,正式成为我家的一员。 爹是个干惯农活的庄稼人,他容忍不了有丝毫的耽误农事。天还没亮就叫起了一家人。当了新娘子嫂子当然也不例外。我趁她干活的空儿,穿起她出嫁的红衣、趿拉着她的红鞋,头上裹着红巾,模仿着她怀孕时腆着肚的样子,单等她回来逗她笑。即使他怀上了侄子,仍有几个兄妹没有成家,她还是没有得到片刻休息。炎热的夏,她挺着大肚子,背着和她几乎同重的药桶,在没了她脖颈的稻田里喷洒着农药。稻叶划破她的肤,蚂蝗吸了她的血,药水倒灌侵浸于全身,呛鼻难闻的农药把她熏倒,可她仍是要站起来。因为那时的家还是太穷! 就是因为家穷,刚复员回家的哥哥与人合伙开车搞运输。嫂子与哥住在离家很远的地方。没过多久,生意惨淡只得拆散。合伙人却似仇家一样四处刁难。哥在外挣钱,只留得嫂子与小侄儿在那个小屋子里。他们砸门破窗,拿刀威胁。害得娘儿俩常常蜷缩在地板上,有时连床也不敢睡。屋漏偏逢连夜雨,有个债主唯恐还不了债,在不堪入耳言语辱骂声中,嫂子只是擦了擦喷在脸上唾沫星点,强忍着泪水,回家后在田里整日整夜侍弄着那一颗颗桑苗。寒冬里,用她那皲裂双手,费力地拔起苗儿,天还没亮,装了满满的一车,在漆黑的寒夜里,连就着埋没在车子下她那矮小的身躯,去几十里外把一分一分的钱攒回家,还给人家,了却了欠负的心。多年以后,家境好些了,她还经常和哥到这个债主的家,送酒送烟。她说,纵然人家骂了她,但确实也帮过她。即使债主去逝,她也是第一个赶赴吊唁。 那些的日子呵,老嫂竟能挺得过来! 我极少见嫂子与哥吵架。却也有难得的一次。那是一个夏的夜雨天,一家人吃着饭,可能是因为农活的事,嫂子与娘顶了一句嘴。这可不得了,哥一把拽起她,居然把她抛出几米远,把嫂子跌落在雨地里。我当时太小,打不过哥哥。 嫂子分家,娘说,那是分住不分家。此话一点不假。哥不做生意有了工作后,每次回家总买点吃食来。嫂子总是做好端给爹娘。八十年代,我从乡下考取县城高中,那时是没有什么公路的。回校要过两道河,要是下雨,路就泥泞地很。周六,我总是赖在她家不走。那点好吃的,没有我到场,她的两个孩子是无法动筷的。嫂子喜爱做着针线活,怡然地看着我辅导孩子作业。可我性子急,侄儿一旦不会,我便大嚷大叫,甚至动起粗来。侄儿一哭,她便揍起他来,我反倒没事,还能落得个有功之臣讨得一顿好饱。周日,嫂子便要从早上开始摊煎饼为我准备干粮。午后我俩就出发。我在车前掌着车把,她在后边用力推。车轱辘被泥固得行不得。她便用袖子抹抹额头的汗,找来树棍一点点将泥巴刮完。直至我能找到回校的路,她才步行着回家。直至现在,她已有了孙子,只要我到她家,她便落下那个调皮蛋,设法弄点酒菜,而她只是将就着残羹剩饭填了肚子。 我不知何时才能在她面前长大! 老嫂子疼我,可我却到现在也没为她做过什么! 老嫂呵,您可要保重身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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