疼疼娘 一想到娘,他就会揪心的疼。他常常无缘由地别过脸去,轻轻地拭去流在腮边的眼泪。深夜了,周围的囚人会经常发现,他蒙在被子里,发出轻微的哽咽声,甚至大家熟睡了,他的一声“娘”的喊,歇斯底里地让人浑身发麻。他爱娘太深了! 娘在死去的时候,他刚到监狱服刑不久。监狱接到消息后,也以最快的速度办完所有手续,连夜派两个民警送他回家。 那是怎样的一个家呵!发黑的稻草铺就的房子勉强地遮挡点风雨,多年用土夯成的墙壁四处开裂,长短粗细不一的树木支撑歪斜处,只是树支扎成的围栏才形成一个院子。三间屋子的正中间,静静停放着一张窄小的木床,娘就躺在那上边! 娘躺在床上,嘴微张着,似要吐出一个字来。眼睛极力地瞪起来,还是要留恋这个世界。双手紧握在胸前,象是曾经捶打过自己!灰白的头发散落在床头,还没来得及梳理。 “娘啊”他咆哮着冲出车子,只几步他便扑倒在地上,一边扑打着地面,一边哭喊着往前爬。有人将他拉到床前,他却没有了声音,只是拼命地用双拳捶打着自己,谁也劝不住,只好任由他去了。可此时,大家惊奇地发现,娘的眼睛慢慢地合上了,嘴角处有一丝难以察觉的笑容,双手也松开,耷拉在身边。 他除了眼泪就是双眼呆滞地看着娘,直到该装殓了,他才清醒过来。小小的棺木,那才是娘从今以后永远的归宿。这是他长大后第一次抱娘,娘小了,也轻了。他缓缓地把娘放进去,替娘理了理白发,展平下衣服,当棺盖重重地覆上去时,他大喊了一声“娘”,便昏厥了过去。 娘肯定是因他而郁疾而终的。自打他记事起,就没见过父亲的面。娘说,父亲是因为一家的生计而在外地奔波赚钱,每年的相见都是短短的几天。就在他刚出生的前一天夜里,为了急着赶路,父亲搭上了破旧的手扶拖拉机,天黑路险,出了车祸。父亲走了,可娘老是呆呆地对他说:都怪我,生个孩子有什么难的,他不知道也就不会那么急了,不那么急了也就不会……。一边说一边拭眼泪。 娘把所有的指望全部放在他身上,他也总是不离娘的左右。娘最高兴的时候,就是常常听到他喊娘。 他记得儿时的夜里,娘都睡不好觉。只要听到“嘭嘭”的敲门声,娘便会裹紧被子,紧紧地搂着他。娘的脸上露出惶恐和不安。长大了些,他学会保护娘了。只要是哪个男人对娘不怀好意,他就会象恶狼一样扑过去,拼尽全身力气咬、抓、踢……无所不用其极。 那些男人们怕了,娘笑了。娘便把他拥在怀里,双手捧着他的小脸,把他的额头紧紧地贴在她的额头上:“来,好儿子,让娘疼疼!”娘的泪常常滴落在他的腮上。 可是,由于自小心中装满仇恨,长大后,他变得更加乖戾和暴躁,只要稍有不顺,动不动就要和人家拼命。娘害怕了,四处为他求情赔礼,家里能变卖的也几乎卖完了,给被他打伤的人赔偿。在他三十岁的生日那天,因多酒而把人打成重伤,判刑入狱。不到五十岁的娘,头发一夜间全白了。娘逢人边捶打自己边讲:“是我害了我儿,是我害了我儿!” 在监牢的日子里,每逢有人来探监,他更想起了娘。他没法指望娘来看看他。娘不识字,家里又没钱,路又太远,娘的身子骨是经不起长途折腾的。他怕见到娘又想见到娘。 三个月后的一天,他忽然接到通知接见。朋友不是直系亲属,何况都是酒肉朋友,在看守所里,他们都没去过,到这里根本不可能。亲戚都躲他远远的,恨他都咬牙切齿地,怕都还来不及,这也不可能。 是娘吗? 是娘!他走进接见室,第一眼就看到娘了。娘端坐着,一脸的疲惫,头发凌乱着,汗涔涔苍老的脸上挂着一丝微笑。娘站起身来,向他招招手,又拍打下四处打着补丁的衣衫。旁边靠着带有铁丝緾成简陋的耙子,这是民警看到老人家走路都不稳特例给带进去的。 五十岁的娘,看上去却象七十多岁的老人!他示意娘坐下去,拿起了电话。娘不知道这些,隔着玻璃窗茫然地看着儿子:这不是已经给见了吗,那么近了打什么电话呀? 她不知道:一块玻璃却隔了两个世界! 他着急地比划着,娘才明白拿起了电话。 “娘!”他刚一喊出口,眼泪便不争气地流出来。 “哎!”娘轻脆地答应着。 他再也控制不了自己,他悔恨地抽打着自己的耳光。“啪啪”声惊动着所有探监的人,民警赶快过去止住了他。 娘也含着泪,欠起了身,用双手理了理白发,尔后细心地擦了擦玻璃,擦了擦自己的额头,轻轻地将额头帖在玻璃上,娘的手臂都蜷曲了,但是还是用十指紧紧在扣在玻璃上。 儿子霎时明白了娘的意思,把头凑了过来:疼疼娘! 母子俩就这样,让这短暂的会见时间静静地流去…… 忽然间,娘站了起,极力地挺直腰杆,用右手指了指自己她的胸口,然后扬起来,狠力地打了自己一巴掌!接见的民警被她的举动惊愣了,赶紧从办公室跑出来。 他知道,娘是在说:你有罪,是我的错! 娘看到他们,涨着通红的脸,愤怒地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儿子,尔后双手垂立,恭敬地深深地 了一弓。 民警的眼泪也止不住了。娘在替他谢罪啊!他的心都快要碎了,头撞着桌台咚咚地响。 娘不理会他,转身拿着那个小耙子,伛偻着身子,蹒跚地走了。 后来,他听民警讲,娘走时给他二百元钱。那些钱啊,从破旧的布包里拿出来的,最大票面数额只是十元!在民警的一再追问下,娘才说,她从老家一路打听,一路捡垃圾才到这地方。接见民警赶紧掏出自己的钱,给了她回家的路费。他听后,又是接连的耳光抽打自己。 而此时,娘不在了,疼他爱他的娘不在了! 送娘走的那一天,天下着雨,象是娘的泪,娘死时也在悔恨呀!他抱着娘的遗像,头紧紧地贴在上面,任由别人拉扯也不松开。 他想再疼疼娘! 他爱娘,也害了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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