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枕石赏云天 于 2013-4-2 14:50 编辑
清明节到了,想写点文字,表达我对姥姥佬爷的怀念之情,以慰他们在天之灵。想写东西很多,就先从童年记忆里钩沉拾零吧。
童年记忆 (往事钩沉之一)
那是我四岁的时候,我第一次跟着姥姥飞走了,飞回到她的乡下老家,离开严母的管束,我完全自由了,像笼中的鸟放飞到了蓝天。
那时,姥姥的家乡真美:风是那样清新,天是那样湛蓝,鱼儿是那样自在,云儿是那样悠闲。那蛙声,那虫鸣,那鸡飞,那狗叫,那草青青,那水蓝蓝,那麦苗绿,那野花艳,那鸭鹅塘中游,那小河流水欢,那风动树叶响,那岸柳絮如棉,那草房农家院,袅袅升炊烟,那阡陌连远村,好像童话一般。我新奇看着慢腾腾的牛儿,牛儿也对我好奇睁着大眼,喜鹊在树上调皮地跳来跳去,叽叽喳喳叫向新来的小伙伴,一切都让我好奇,一切都让我新鲜。
我在姥姥家过着快乐的生活,天天把姥姥家从不示人的宝贝望远镜(是姥姥的弟弟在战场上缴获的战利品,也是姥姥家的宝贝),挂在脖子上,手里拿着一根细长树棍当作指挥刀,指挥小伙伴们玩起打仗的游戏,许多小伙伴比我大好几岁,都要听命于我的指挥,他们为的是能亲手摸一摸那个镜身裹着硬牛皮,中间系着又细又长、又柔又软的牛皮带的望远镜,表现好的小伙伴,还可以亲自拿在手上,亲眼体验一下能让物体变近的神奇。
有一天,我奔跑时摔倒了,胸前的望远镜被压在了身底,我爬起来赶紧检查望远镜,发现望远镜“大头”上一片圆圆镜片裂了一道缝,我伤心地哭着跑回家,姥姥佬爷不但没有责怪我,反而好言抚慰,当姥姥为我洗去膝盖上的泥土,发现我的膝盖受伤时,却心疼掉下了眼泪。
我和当地小朋友一样,喜欢玩弹弓,那弹弓是用一段树杈绑上两根皮条做成的,开始总是不如其他小朋友射得准。一次和小朋友比赛射弹弓,我又输了,我回到家难过的流下了眼泪。姥姥见了笑着问我怎么了,我哭着说:“姥姥,我为啥这样笨,每次射弹弓都射不过人家呀?”姥姥笑笑说:“小乖乖,你一点也不笨,你是没有别人的功夫深。姥姥不是给你讲过‘铁杵磨针’的故事吗?只要你像磨杵人那样,勤学苦练,功夫到了,就能百射百中。”
后来,姥姥又给我讲了卖油郎的故事。
说是从前有个卖油郎,每次卖油不是倒多了就是倒少了,倒来倒去总是倒不准,还常常洒了一地油,他觉得自己笨。有一天他外出卖油,看见一个人在射箭,那人连射了一百支箭,结果箭箭都从同一片杨树叶中穿过,卖油郎感到非常震惊,他逢人就讲百箭穿杨的故事,有两个老妇人听见了,都微笑着不以为然,让卖油郎参观一下她俩的绝技。卖油郎随她俩走进锅屋,那锅屋是里外两间,中间堵着一道墙,只有房梁没有堵上。两个老妇人分坐在两间屋里,一个在里屋擀面饼,一个在外屋烙面饼,每当里屋人擀好面饼,听到外屋的妇人回应后,就把那又大又圆的面饼从房梁空隙间扔了出来,那面饼便神奇地落在了外屋的饼鏊上,每次都不偏不斜、正正好好平放在饼鏊上,外屋的老妇人又把烙熟的面饼,从那房梁上扔了回去,不偏不斜地落在了里屋的饼筐里,她们连续烙了一百多张面饼,次次毫厘不差。那里屋饼筐里高高一摞面饼,整齐的像刀切过一样,卖油郎惊讶不已。一个老妇人只是笑笑说:“熟能生巧,行行都能出状元。”卖油郎回到家天天苦练,后来终于练出了绝技,他可以在大风下,放一个铜钱在油瓶口,闭上眼睛,用勺子舀着油直接倒进去,铜钱上从不沾一点油星,卖油从不用秤,次次毫厘不差。
自从听过卖油郎的故事,我也天天苦练弹弓,最后能达到指哪打哪、弹无虚发的水平。
我在姥姥家,天天在外面疯癫,像一个小“皮猴”,回来时又像是个小“泥猴”,姥姥给我洗澡时,我总会夹住胳肢窝,咯咯咯咯笑个不停。
夜里在姥姥的怀抱里睡觉,睡醒时会在被窝里,一边摸着姥姥瘪皱的乳房,一边听姥姥讲好听的故事,有时也会在被窝的两头钻来钻去,一会钻在姥姥怀里,一会又钻到佬爷怀里。
佬爷身上有一样最好玩,就是他右手中指上的那个鹌鹑蛋一样的肉瘤,我天天摸那个滑手的肉瘤,渐渐成瘾了。每天吃饭时都要摸一摸,不摸就吃不下去饭,最后发展到了只要一看见就想摸。每当佬爷看见我想摸了,总是笑着早早把手伸过来,送到我的手边。我每次摸着那个肉瘤都想笑,那滑溜溜的手感太美妙了,那个肉瘤太好玩了,比起父亲买的“玩具猴”,不知道要好玩多少倍。
我天天摸玩佬爷的肉瘤,也天天摸玩姥姥的乳房。我有一天突然对姥姥的小脚感了兴趣,看到姥姥走路时,总是迈着小脚,半尺一步地左摇右摆着,像是走路不稳的学步小孩,好像一阵大风吹来,都有可能被吹倒。我感到十分好奇,便开始研究起姥姥的小脚了,我在被窝里发现,姥姥的小脚像一个大人的拳头,四个脚趾紧紧攥在一起,只有大脚趾舒展地伸直。我白天也学着姥姥,把四个脚趾蹩在脚底走路,可没走几步,那些脚趾疼得钻心,差点摔倒了。我想姥姥那畸形的小脚,走路时也一定会很痛苦,便决定给姥姥治治。
在姥姥睡着后,我开始在被窝里治疗姥姥小脚了,我把姥姥的小脚抱在怀里,双手用力扳着姥姥的小脚,想把攥紧的脚趾扳直。姥姥疼醒了,连忙止住我说:“干什么呀,俺的小乖乖,你把姥姥弄疼了。”
我认真地告诉姥姥:“等我把姥姥脚趾扳直了,姥姥走路就不疼了。”
姥姥笑了:“乖乖,姥姥的脚趾扳不直了,你要把姥姥的脚趾扳直了,姥姥就不能走路了。”
我只能叹着气停止了治疗,心想姥姥的脚趾生来就是这样的,可怎样才能减少姥姥的脚痛呢?我渐渐发现姥姥的脚,每天晚上都是冷冰冰的,我每天等姥姥睡着后,慢慢缩进被窝里,缩到姥姥的脚下,抱起姥姥的那双小脚,放在自己的肚皮上,就像姥姥常常把我冰冷的小手放在她的怀里一样,慢慢把姥姥的小脚捂热,每当姥姥的小脚由冷变热,我都有一种成就感,也是我最开心的时候。 我在姥姥家不仅学会下棋,而且成了小棋迷。启蒙老师就是善长象棋和围棋的佬爷。佬爷的棋艺非常高超,他可以同时和几个当地高手对弈,保持常胜不败。每次下棋结束,他都可以把下过的棋局重新复原回去,不会有任何差错。可佬爷和我下棋时,他几乎没有赢过,每次都让我在险中取胜,每当听到佬爷又惊讶又后悔地说:“哎呦呦,哎呦呦,俺怎么又输给你啦?”我都会咯咯咯咯笑个不停,就又会缠着佬爷接着再下棋。我的棋艺日渐长进,已经可以与一些普通棋手过招,常常下赢他们了,可和佬爷下棋时却越来越费力了。尽管每次还都会赢,却一次比一次难,佬爷还是会说:“哎呦呦,哎呦呦,俺怎么又输给你啦?”我还是会咯咯咯咯地笑个不停。我的棋艺也在“咯咯咯咯”的笑声中突飞猛进,到了中学时候,很少再遇到过强如佬爷那样的对手了。在一次地方组织的象棋比赛中,我进入了前三名,上台领奖的多是中老年人,只有我是少年。我这才知道,过去佬爷一直是在让着我,一直在培养鼓励我的兴趣、增强我的自信心。
佬爷的牌技也很高,很少有人能及。每到晚饭后,村里的老人们会聚在一起打牌娱乐,输的人每次要往脸上贴一张细长的小纸条。我在佬爷的怀里,摸着他的肉瘤,嬉笑看着其他人满脸的纸条,佬爷的脸上总是光光的。佬爷一边逗着我玩,一边打牌,好像不太用心,别人都是用手去摸牌,他却用一根手指头按在牌上,那半寸宽三寸长的小纸牌,就被他的手指头吸了过来,佬爷只瞟一眼,就把纸牌背朝上放到面前的牌桌上,出牌时他看也不看一眼,好像很随意从中抽出一张牌,打出去,结果他总是赢。
我在姥姥家重显了调皮的本性,做出了种种出格的举动,惹出过不少麻烦。亲爱的姥姥佬爷,无论我多么调皮,都不舍得骂过一句,舍不得瞪过一眼。然而,谁都想不到的是,有一天因为我的一句话,一辈子没有骂过人打过人的姥姥,不仅骂了我,还打了我一巴掌。这也是姥姥唯一的一次骂人和打人。
那是初冬的一天夜里,姥姥住屋的窗棂纸上开始渐渐发白了,再过一会天就要亮了。姥姥穿衣下了床,她到了外间屋子,点亮煤油灯,开始进行每天必修的早课:在那尊菩萨面前烧香磕头,她的嘴里不停地祷告着。我每次竖起耳朵听,总是听不清她在说些什么,这天有点好奇,我想听听姥姥天天到底都说些什么。于是,我悄悄穿衣下床,轻轻走到姥姥的身后,见姥姥直直跪在地上,头努力低垂着,脑后那花白的发髻朝向屋顶,姥姥两手合在胸前,闭着眼睛,清癯俊美的脸上全是虔诚,她不停向菩萨祷告着:“------大慈大悲的菩萨呀,保佑俺全家吧,保佑俺丈夫和儿女后代们吧,只要他们都能无病无灾、平平安安、福寿延年,就是要俺死,俺也心甘情愿。”
我突然眼睛一热,眼泪流了下来,亲爱的姥姥怎么能死呢?我赶紧扑通跪到地上,连忙说:“不要姥姥死,要我死也不能要姥姥死。”
姥姥突然一楞,猛回头,一巴掌打在我的嘴上,她又赶紧转过去,对着菩萨连连磕着响头说:“大慈大悲的菩萨呀,小孩子是臭嘴,他是胡说八道的,慈悲的菩萨千万别当真,所有的罪过全由俺一人承担。”
后来,姥姥还像以前一样,天天亲着我的小嘴,天天慈爱地说:“俺的小乖、俺的小肉、俺的小心、俺的小嘴------”
我当时就一直不明白,姥姥骂我是臭嘴,为什么还天天抱着我的臭嘴亲呢?
当姥姥佬爷带着我出门时,每次遇到人,不管是熟人生人,姥姥佬爷总是微笑着早早问好打招呼。我常常感到奇怪和不解,他们总会说,微笑不用钱买,送人微笑,你会得到别人的微笑,送人快乐,你会得到别人的祝福,你何乐不为呢?
当那“桂花——云片糕,河湾——又来喽”的叫卖声每次在门外响起,姥姥或佬爷总会掏出一把零钱递给我。不一会,我就会抱着一包桂花云片糕跑回院子,我总是先把桂花云片糕塞进姥姥佬爷的嘴里,姥姥佬爷吃着云片糕,总会喜上眉梢、甜在心里。
当村里的小伙伴们来找我玩耍时,姥姥会给大家切西瓜。我有一次先拣了一瓣大一点的西瓜,过了一两天,姥姥讲了孔融让梨的故事给我听,姥姥以后再切西瓜时,我总是先挑最小的那瓣了,姥姥站在一旁微笑着,眼里却盈着泪光。
当一次我和村里小朋友吵架,还差一点动了手。姥姥知道后,问了我一道数学题:“小乖乖,如果你和别人打架,你打了人家十巴掌,人家还了你五巴掌,你算一算,你到底是吃亏了还是占便宜了?”我心想这题太简单,马上回答道:“当然是我占便宜喽,我净赚了五巴掌便宜。”姥姥摇摇头笑笑说:“小乖乖,你算错帐了,你是净吃了五巴掌的亏。如果你学会忍让,不和人家打架,就不会挨那五巴掌的,省事饶人祸自消,忍让谦和少烦恼,饶人的不是傻,傻子才不饶人呐。”从那以后,我很少和人争吵斗气了。
当一个讨饭的老人,拄着一根树棍站到了姥姥家的门前,我连连摆手说:“没有剩饭了,你去别人家吧。”姥姥听到了,不声不响从屋里拿出两张煎饼,追到很远的大路上,递给那位讨饭老人。姥姥回来后告诉我:“俺的小乖呀,要饭的口难开,人要不是穷到一定程度,谁会出来要饭呢,穿棉的要知道穿单的冷,饱汉要知道饿汉的饥,只要人家上门了、张口了,当你有时,助人一把,人家高兴,你心里也会快乐,当你无时,送人一句好话,人家心暖,你也会感到心安。俺的小儿呀,人行好事,莫问前程,只有多做好事,才能广结善缘,一生无忧呀。”从那以后,每次看到讨饭的上门,我总会拿着食物,跑向门外,姥姥见了总会颔首微笑、频频点头。
当村里那些散养的鸡呀、猪呀、羊呀,前来糟蹋姥姥家的小菜园时,我会拿着树棍或砖石,去赶它们。过了一两天,姥姥又给我讲了许许多多动物可爱的故事,还说动物都是通人性的,例如,牛郎就是有了通人性的那头牛的皮,才飞到天上与织女相会的;那无所不能的无毒,是一只神奇大鸟变的;那个善待马匹的将军,在落难受伤后,是他通人性的好马跪在悬崖边,垂下缰绳,把主人从悬崖下救了上来;那湿草救主人的忠犬,救了主人自己却力竭死去------我边听边哭、哭着听着,以后再也没有虐打过动物,时不时还会拿一把青草,送给猪羊;抓一把粮食,撒向鸡鸭。
一个节日的傍晚,我和姥姥来到大姥姥家,看见姥姥一见到大姥姥就跪下了,向大姥姥连连磕头行礼,我感到奇怪,回来路上问姥姥:“姥姥,你喊大姥姥叫嫂子,怎么向她磕头行礼呀?”姥姥就讲了包拯老嫂如母的故事,我还是感到不明白,就问:“姥姥,那包拯嫂子,和包拯年龄相差大,又对包拯有养育之恩,可大姥姥只比你大几岁,她没有养育过佬爷呀?”
姥姥笑笑说:“年龄不在大小,也不在于有没有养育过,在于大姥姥是俺的嫂子,是嫂子就要敬重,人不是常说‘家有长子、国有大臣’吗?长幼次序不能乱,孝悌礼义不能丢!”
我对姥姥说的许多道理,虽然还是懵懵懂懂,不能完全明白,可我相信姥姥的每句话,都是对的、都是真理,后来更渐渐悟出姥姥话中的深意。比起以后教过我的许多老师,姥姥高出他们不知道有多少倍,和他们比起来,姥姥虽然不识一字,可她简直就是一个天才的教育家,她不会训斥,永远只会和风细雨,总能一字不漏地润进我的心田、融入我的脑海深处、融进我的血液之中。姥姥总能饱含深情,面带微笑,不露痕迹地矫正我的缺点,让我没有丝毫反感、在不知不觉中心悦诚服地改正错误。我不知道像姥姥这样艺术高超、化坚冰为春水、点顽石成赏品的伟大教育家,其他地方有没有、多不多?
我在姥姥家里度过了将近二年愉快而难忘的日子,那是多么美好的童年记忆。尽管以后每年寒暑假,也会来到姥姥家中,但每次时间都很短,往往还没有尽情尽兴,就又伤心地匆匆离开了。我每次离开时总是恋恋不舍,一步两回头,远远看向那不停挥手的姥姥佬爷,看向那渐渐模糊的美丽村落,我都会伤心落泪。每次惜别时,姥姥佬爷总会眼含泪水,站在村头的大柳树下,张望我渐行渐远的背影。每次回头,我看着那一个高大魁梧、一个瘦小单薄的两个身影,走远了才敢放声大哭,直到十多里外的火车站,上了火车,甚至有时下了火车回到家中,还是泪水涟涟、久久不干。
我深深爱着姥姥佬爷,因为他们是天底下最好的姥姥佬爷:
他们的眼里总是那样的慈祥,看着我时总是那样的爱意无限;
他们的手总是那样的轻柔,抚摸在我身上总是那样的舒服和温暖;
他们的脸上总是带着微笑,我只要看向他们总会有深深的依恋;
他们的话语总是那样和善,字字句句都像春风化雨荡漾在我心间;
他们的举止总是那样的儒雅,对任何人没有一点点浮躁和轻慢;
他们的爱心总是那样的博大宽广,
对待邻里对待路人对待讨饭的,总会以礼相待好茶好饭;
他们的知识总是那样的渊博,肚子里装满了古籍经典;
他们的故事总是那样的动听,好像一辈子也讲不完;
他们讲的故事总是那样美丽动人,故事的主题永远都是劝人向善;
他们的涵养总是那样的深厚,嘴里永远不会有一个脏字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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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的眼睛里,那片河湾最美,那是姥姥湾,我永远的心灵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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