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曾经的爱恋

一江山 · 发表于 2009-7-9 17:09:06

本帖最后由一江山于 2009-7-9 17:10 编辑

那曾经的爱恋
　　十岁时，刚升入村小学三年级的第一天，新来的班主任老师告诉我们，从现在开始要学会用钢笔写字了，每个人都要买一枝钢笔。明天回去准备，下周一开始检查。
　　钢笔，对于当时的我来说是个什么概念呢？就是我们敬若神明的老师下达的一道必须执行的指令，所以，我必须要拥有一枝钢笔。于是，放学后，我几乎是从村小学一路小跑奔回了家，为的就是要告诉爸妈一声，老师要我们买钢笔，用钢笔写字。为了郑重地传递老师的这道神圣的指令，我用没有任何回旋余地的口气加上了必须两个字，很坚决的样子。因为当时村里的供销社没有钢笔可卖，买钢笔要跑到三十里外的镇子上去买，先不说价钱怎样，光看这买枝钢笔的辛苦劲儿就知道拥有一枝宝贵的钢笔是件多么奢侈的事情。可这是老师说的，是我必须要拥有的。所以，我一再强调着必须这两个字，心里也不住地为自己打气。
　　那个物质极度匮乏的年代里，因为贫穷，农村的孩子们很少敢在花钱方面随意地跟父母提一个哪怕是最合理的要求。只有借着尊师重教的光，才能兴奋地涨红着脸理直气壮地将老师的话一遍遍复述，以求学的高尚名义满足幼小心灵里最隐晦的、鲜为人知的自私欲望。尽管这种欲望是建立在父母的汗水之上，是自私的，但从今天的眼光看来，这种充满童趣的自私是那么的可爱又可怜——其实哪个父母如果不是条件所限愿意苦了自己的子女呢？
　　一听是老师说的，低头摆弄烟叶子的爸就望了妈一眼，然后又低下头，自顾自的卷烟去了。我有些急了，求救似地看着妈，也不说话，脖子的青筋突突地跳，不知不觉地，气息也不顺畅起来，越来越粗，脑门子上爬满了细密的汗。妈这才停下手，从我那条膝盖上破了两个洞的裤子的针线活儿里摆脱出来，笑着拿了条毛巾给我擦汗，说，这孩子咋这么性急，你爸后天去镇上卖粮，回来时一准儿给你带回个钢笔。我不敢扭头去看威严却有些过早沧桑的父亲，只能迅速地低头溜了他一眼，有些不信。妈就在我背上拍了一巴掌，玩儿去吧，肯定给你买。我魂不守舍地牵着狗上山溜野兔子去了，心里还有些七上八下，忐忑不安。
　　第二天早晨上学，就已经有同学将钢笔带来了，当然也就得到了老师的表扬。那种张扬在炫耀和自豪间的顾盼生辉，让我更加渴望那枝再过两天就属于我的钢笔。少年心性的渴望里，短短的两天，也那样让人望眼欲穿。
　　好不容易过去了一天，第二天早晨，便看见爸在院子里忙碌，将粮食再过一遍秤，然后套车、装车，一切准备就绪了，随着一声清脆的鞭哨，爸便赶着载满粮食的马车向三十里外的镇子行进。我心里这个急呀，却因为害怕严厉的父亲而不敢大声说，只能扯着111袖子低着嗓子催，妈，妈，你倒是跟我爸说呀，叫他别忘了给我买钢笔。妈就说，他忘不了，前天都已经答应给你买了。看着父亲走出安全距离我才敢将嗓子放开一些，可我爸当时啥也没说啊？再说，我爸要是忘了呢？妈，你再告诉他一声吧。妈无可奈何地摇摇头，朝着已经走到村口的爸扯着嗓子喊了一句，别忘了给孩子买钢笔。爸却好像没听着一样，亦或是充耳不闻，总之没个回应，这种令人悲观的不确定性让我心凉如水。我一屁股坐在地上，哀哀地想，完了，爸肯定是忘了，再不就是不打算给我买了，从前天到现在，他好像都没真正地拿买钢笔当过一回事儿。忍不住就悲从心来，就在上学的路上一边儿走，一边儿哭了，到了学校泪痕还未干透。
　　多少年后，回过头来想一想，还是有些心酸。当时迈过教室的门槛时是那么困难，两条腿像是有千斤沉，我沉闷地低着头，真是无法以那可怜而幼小的自尊去面对拥有钢笔的同学们过度的炫耀和自豪。
　　这一次，拥有钢笔的同学们是越来越多了，闪闪发亮的笔尖在阳光下晃动着，如一柄柄锐利的刀剑，每一枝都像似要刺向我的眼睛，我不敢抬头，只能狠狠咬着铅笔杆沉浸在悲伤与自卑里，直至好端端地半截铅笔被咬成了一堆细碎的木头末子和几截碎铅。
　　我怕是永远也得不到一枝真正属于我的钢笔了。这样翻来覆去的想着，我失魂落魄地度过了这更加漫长的一天。
　　晚上放学时，爸竟然还没回来。我也没心思问了，反正无论什么时候回来都与我的钢笔无关，连想一想都有些灰心丧气。农户家的炊烟相继燃起又依次淡漠下去，星星早就窜上了天空，挂在那里扮着鬼脸，好像成心气我。我在院子里转来转去，虽然一门心思地认定了爸不会再给我买钢笔了，但心里倒底还是残存着一丝飘渺的希望的。
　　就在这时，爸回来了，远远地就能听到他打出来的屯子里最清脆、最好听的鞭哨。我不由自主地往前跑了几步，但不知为什么，心里直跳，便跑进屋子里不敢出来。然后竖起耳朵听到了爸在院子里卸车、饮马、跟妈低低地说话……我仔细捕捉着各种音频信号，试图从空气振动的频率里找出一丝、甚至是半丝令我兴奋的声线。可最后只听到一句令我羞愤不已的话，是妈说的，妈说，你要是真没给这孩子买钢笔，这孩子巴成是要疯掉的。接着就听到爸实在压抑不住地笑了几声，屋外所有的声音也稍微停顿了一下。过了一会儿，妈先进屋来了，手里小心翼翼地举着一样东西说，别委屈了，给你吧。
　　我终于看到了钢笔，一枝属于我的钢笔。我大叫一声从炕上蹦起来，想伸手去接，但却舍不得怕弄脏了它，就狠命地将手在身上蹭了两下，然后朝圣一样两手捧过钢笔。那是一枝铱金尖的永生钢笔，在当时来说，颇贵重了。可奇怪的是，怎么好像是枝旧的？妈看着我说，你爸卖完粮太晚了，商店早都关门了，实在没办法，就跟粮库的质检员好说好商量要买他手里的那枝钢笔，人家根本不想卖，说这是枝好钢笔，很难买到的了。你爸就跟人家软磨硬泡，总算花了五块钱买下来了。啊？我大吃一惊。同学们的钢笔最贵的也不超过三块钱，怎么这枝旧钢笔，就要五块钱？刹那间，卖粮老父的身影和他哀求质检员卖钢笔的目光便涨满了眼眶，紧接着便化做一阵愧悔和心酸，十岁的我突然有些明白了父爱是怎样的无言而如山。
　　在那个城里工人一个月才挣三、四十块钱而一块钱能下饭馆吃顿饺子的年代里，五块钱的现金，尤其是农民的五块钱，意味着什么呢？最低是一个月的油盐火柴酱醋茶吧？！那是一笔绝对不菲薄的财富啊。
　　那时，我就在想，我的同学们表面看上去似乎都因为拥有了一枝钢笔而快乐骄傲了，可他们的农民父母们是不是也为了满足他们的这种快乐和骄傲而心甘情愿地将自己的汗水一捧捧地进贡给了镇里商店呢？
　　于是，我立下重誓，要保护好这枝钢笔，要好好地学习，把这枝笔用到大学毕业。可是，誓言仅仅维持了两周，就在一个课间操里被打了个粉碎。　
　上完操回来后却发现，我心爱的钢笔丢了。
　　当时，真是心痛如割。我发疯一样将书包、课桌掏了个底儿朝上，甚至找遍了教室、操场的每一个角落，可就是不见那枝心肝宝贝的钢笔。当彻底的绝望涌了上来时，我哭了个涕泪横流，从小到大，我也没流过这么多的眼泪。
　　可惜，我的悲伤终究还是没能打动那个拿我钢笔的同学，他或许正躲在同学中间，眯着眼得意呢。
　　我那可怜的钢笔。
　　那天，我不敢回家当着父母的面儿写作业，只能在学校利用各种时间借用同学的钢笔把作业做完。可放学后，同学们都走了，还有作业未做完，我只能用铅笔写完剩下的部分。我真是害怕虎，害怕爸知道我的钢笔丢了以后，他会怎样的暴怒。
　　可是，尽管我的作业干净、整洁，但老师还是因为我用铅笔做作业的问题找我去了办公室。
　　那是一个年轻的、戴眼镜的、严厉的男老师，他敲着桌子愤怒地问我为什么这么不认真，这么调皮，竟然用钢笔和铅笔混着写作业。我嗫嚅着，怯生生地说我的钢笔丢了。这句话一说出口，眼圈就湿了，眼泪不争气地成串往下淌。老师伸手替我擦了一下眼泪，想了一下，再没说什么，甚至没有问我为什么没再买一枝新钢笔，只是轻轻地叹了口气，便挥挥手让我回家了。
　　第二天，我上学的时候，老师把我叫出教室，给了我一枝钢笔，英雄牌的。虽然也是用过的，但这真是一枝救命的笔啊，它不仅解决了我写作业的难题，也让我在父母发现这不是原来的那枝钢笔时有了各种推搪之词，避免了一场临头大祸。
　　还是一枝钢笔，把一个孩子从绝望而临近崩溃的边缘拯救了回来。这里面，是怎样的一种难以复述的心路历程啊。
　　我对这位老师的感激之情无以复加。虽然他只教了我们半年就调走了，但因着这枝笔，我对这个能真实地感受到一个农村孩子心境的教师是一辈子都不会忘记了。
　　我可以异常清晰用直觉感知到，他给我这枝用过的钢笔时绝不是抱着一种施舍的态度，而是心疼、怜爱，还有，理解。
　　这枝笔，我一直保留到现在，几经风雨，也始终与它不离不弃。
　　无论怎样，倒底是有一枝钢笔将与我终生相伴了，尽管，它已经不再是我最初要保护一生一世的那枝，可我还是感到很欣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