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沂籍作家缱绻蔷薇作品——父亲树《新华日报》 2013 12.12 - 新沂城市论坛

童性顽劣，常常不自觉地作出些暴殄天物的事情，比如一个夏日的清晨刚刚睁开睡眼的表弟和我莫名其妙地把外婆墙根下的几棵小椿树攀折得七零八落。出门打水的外婆，见此情景，立刻痛心疾首地吆喝开来“两个孽障，大清早就造孽，你们折腾的可是树王啊，还不跪下磕头！”虽然年纪尚小，我们还挺唯物主义的，说了句“迷信”，对外婆吐了吐舌头，扬长而去。说也奇怪，那天早餐桌上，我和表弟的碗不知何顾先后掉落，摔得粉碎，我们在外婆斥责的目光中吃完了饭，从此对椿树产生了几分敬畏来。

其实，根据乡里的传说，椿树称王完全是承蒙错爱，因为封椿树为王的汉家天子刘秀本是被一棵桑树解救于水火之中，他功业成就后却认错了恩人，加封了不相干的椿树，大概是信奉君无戏言吧，乡人仍把椿树作为树王。不过，椿树也的确气宇轩昂，很有王者风范。

乡间杂树遍生，最惹眼的当数椿树。在村路边，高坡上，院里院外，椿树总是一幅君临天下的威仪，高高在上，俯瞰众木。椿树主干修直光洁，从不横生枝节，所有的枝条都在树冠，姿态十分美妙，正如清人张潮在《幽梦影》中所言“枝条向上托起，酷似牡丹花蒂”，椿树枝条疏朗，一根根向上微弯，作着托举的姿势，承蒙托举的是凤尾一样的叶序，湛蓝的天空，还有洁白的云朵。椿树雌雄异株，雄树初夏大串绿花盛开，花朵细小如枣花气味却强悍浓烈，待到花落则若冬日大雪纷纷扬扬。每当此时，地面、水井、河流、屋顶草垛、车辙、觅食的鸡鸭、奔跑的狗、盛水的桶、洗衣服的盆、人们的衣衫、头发处处是椿树落花的领地，拂去又来，倾之又满，整个村庄都笼在椿树宽广的襟怀里。

老宅的院子里有好几棵大椿树，树冠相连，夏秋之际，满庭绿荫，乡居的日子就与椿树相伴。椿树多为雄树，只有一棵雌树，枝干颜色柔和，显得也秀气几分，盛夏结翅状果，一串串，晶亮的粉绿泛着柔媚的胭脂红，恰似满头步摇钗环，玛瑙珠翠，果真如后妃般雍容华贵。夏天搬一竹床歇于树下，仰望翠叶梳风，碧空点点，直觉一身凉爽。冬日，木叶落尽，枝条萧疏，更显苍劲，简练得像功力颇深的碳笔画，如若披几分残雪，则如远山远水，迷茫空蒙，晨间醒转又不急于起床，悠然卧看，总是浮想联翩。

后来家中伐了椿树，做成了两张大床，（家乡椿木多为橱为床，从不做椅子板凳箱笼之类，大概是大材大用吧）。椿木只刷一层清漆，清朗的纹理历历可见，这曾经托举过明月清风的椿树，最终又托举我的睡眠和梦境了。椿树砍伐后几年，院里院外椿树根系所及之处相继拱出许多小树苗，地上的树伐了，地下的根却依旧有着强悍的生命力，岩浆般奔突，寻找重生的出口，那些从深埋地下的根系上长出的小椿树们，如今又是亭亭秀木了。

椿树的新芽总是一簇簇的像渐烧渐旺的火苗，红红艳艳，而最红最艳的当属香椿的新芽，香椿是椿树家族的小妹，嫩叶有一种菜蔬兼中药的异香，是春天的一道好菜，我的乡党张晓风女士一面采摘一面深情感叹“这父亲的树”。所有椿树都是父亲的树，古语“椿为父，萱为母”，代表母亲的是体贴温和让人忘忧的萱草，能代表父亲的也只有这伟岸，利落，坚韧，豪迈，富有血性的椿树了。